费琅很优雅地对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他为了这顿饭做了充足的准备，额外付钱清了场，店里除了员工没有其他人。他们坐在角落的沙发椅上，座位底下有个不起眼的黑色匣子，像抽屉一样，手轻轻一拽就能拿出里面的礼物。
    而林琮表面装作镇定，内心仍然坐立不安。
    完了，这么贵的人情怕是还不清了。
    费琅我其实不太喜欢欠别人人情，所以除非剧组请客，我一般不会让别人请我吃饭的，因为要回请。
    嗯。
    你知道我这个人特别抠门吧？
    嗯，看过你的采访。
    费琅早就知道，只是听林琮亲口说出来，他的心被攥紧了似的，蓦地抽痛无比。其实经济有困难，向生活低头，不知轻松自如为何物的人千千万万，林琮又凭什么不是其中之一呢？
    可像林琮这么好的人，为什么偏偏不能过得无拘无束，衣食无忧呢？
    费琅也不知怎么了，只和林琮见过寥寥几面的时候，就越来越想去了解对方。
    了解林琮的家境、林琮的过去，想知道令人如沐春风的林琮，是怎么长成这样的。
    林琮并不知道费琅从自己这句话里脑补了什么，他说到一半的话一下子被咽回去了，变成了小心翼翼的试探：哪个采访？
    全都看过。
    一个忙得脚不沾地的人，把他所有的采访视频都看过一遍，他已经不敢去想背后沉甸甸的意义。
    你怎么从来没告诉过我？
    费琅不说话，但那双眼睛专注地看着他，映着暖黄的灯光，深邃又清澈。
    眼睛长得好看的人真是要命，看得林琮心里只剩慌乱，慌乱之后又为费琅别扭的性格感到无奈。
    我刚出道的时候好好拍戏赚点钱，忽然有一天看到铺天盖地的黑料，心情很低落。但我人微言轻，没有任何办法，只能忍着。现在我决定不在忍了，要慢慢超越那些曾经抹黑过我的人，让他们来仰望我。
    当时无论是对经纪人还是身边好友，林琮都表现得毫不在意。其实态度平淡、不畏谣言的是他，捧着粉丝和黑子的评论来回看的也是他。
    他不是圣人，他也会心痛，那时候恨自己人气不够无力还击，后来才慢慢走出这件事的心理阴影。
    林琮从来没有表现过明显的争强好胜，给人的印象一直是从容优雅，自信而且镇定，有种宠辱不惊的气场。
    此时他带着得意的小表情看着费琅，平添了几分可爱。
    费琅看得入迷，却听林琮话锋一转，认真看着自己：如果我那时候知道你这么支持我，就不会觉得生活那么艰难了。你该早点告诉我的。
    费琅低下头，手紧紧握住，指甲嵌在肉里。他忽然觉得自己过去的固执从来就是错的。原来把心里的情绪表达出来是这么重要，不仅能温暖别人，也能减轻了自己的负累。
    他什么都不说，满腔的心意错过了林琮最脆弱的时刻。
    我有东西要送你。费琅轻轻拉开脚边的匣子，那是他准备送给林琮的礼物。
    林琮目瞪口呆地看着费琅从桌子底下拿出一个纯白的首饰盒，从里面拿出一条深色抛绳银色圆盘挂扣的波洛领带。
    父母是时尚行业的，他多少也对这些首饰有所了解。
    生日礼物。费琅轻声说，虽然晚了，但想亲手交给你。
    林琮悬着心。
    他曾经搜索过费琅的名字，手指在百科与微博之间滑动，网页上浮着夸张的新闻标题，一字一句都敲进了他心里。
    跨国集团家族内的斗争从来都是热门话题，新闻里的费琅手段残忍、把自己的哥哥姐姐们逼得走投无路，是个十足的野心家。
    最初见面时，费琅这人给他的感觉非常闷：衣着光鲜、沉默寡言，言谈举止都礼貌得体，带着几分谨慎的疏离，这样的性格，只有长期活在压抑或者过于严格的教育中的人才会养成。
    而慢条斯理地吃着饭的费琅，从桌下变出一盒生日礼物的费琅，显得那么真诚。
    不知哪个才是他真正的面貌？
    经过李迭的事情，他不仅知道费琅把自己的事情放在了心上，更知道了费琅的手段雷厉风行，平静的面孔背后是一双能掀起血雨腥风的手。
    那双手背到了身后，从没让林琮看到，直到被林琮当面点破，才慢慢摊开。林琮被他吸引，却仿佛从来没了解过对方。
    不知道对方默默付出了多少，更不知道沉默的外表下翻涌着怎样的洪流。
    费琅。林琮叫了他一声，轻声问道，你之前为什么要帮我？
    费琅沉吟片刻：在意你。
    那等你不在意我的那天，你会害我吗？
    不会。
    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费琅脑海中闪过林琮和他相处时鲜活灵动的样子，心里泛上暖意，唇角轻轻勾起。
    林琮从没见过费琅笑得这么温柔，一下子看呆了。他手里握着本该轻巧却沉甸甸的礼物，只觉得话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费琅每天接触的人情来往比他要多，他根本不知道一条项链对费琅来说代表着什么。
    是为了表明心意，还是仅仅是给朋友的礼物？
    也许一条项链对费琅来说，根本就不稀奇。
    你拍电影的时候，我去探班。林琮还在胡思乱想，费琅却忽然开口了，这样你天天都能看到我，好不好？
    视线交错的一瞬间，林琮卸下了心里所有的防备和疑虑，浓烈的情感在心底漫开时，他仿佛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同样的炽热。
    原来他们的想法是一样的。
    无须过多言语，心意已经太明显。但是惊喜过后，林琮却感受不到一丝愉快。
    他们两人天差地别，就算现在心意相通又能怎么样呢？
    对不起。
    林琮把礼物盒轻轻推回了费琅面前，抬起头对上费琅错愕的眼神。
    为什么？
    满腔烈火撞上林琮轻描淡写的拒绝，费琅的人生中从没有如此挫败。
    我知道你每天都很忙。你的事业需要大量的精力去打理，但我是个很需要陪伴的人，我不想拖累你。
    拒绝的话说出口，林琮心里也难过。
    他从小面对空荡荡的房间和父母离去的背影，不奢求浪漫和甜蜜，只渴望陪伴。
    然而费琅给不了。
    更别提他自己身在娱乐圈，每天也忙得脚不沾地。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费琅眼中似乎有水光闪过。片刻之后，对方还是把礼物盒重新推到了他面前。
    给我点时间。
    第51章 51
    《青果》电影比《沙砾》先拍，档期最后重合了几天。林琮在电影里是男二，男主角是曾经和云端导演合作过，拿下影帝的前辈许未名。
    这部戏预计五个月的拍摄周期里，男主几乎要走完全程，而林琮饰演的男二在剧本前期帮助男主成长，后期戏份极少，走完人物的几个高光时刻就差不多了。
    一向严格又倔强的云端也破天荒地愿意为他调整时间表，把林琮的戏份提前，好让他尽快拍完。
    这部电影背景是校园，但故事并不是轻松欢快的青春校园风。林琮要饰演的男二活泼开朗，天真单纯，他的父母与男主的父母曾是好友，后来他的父母在他高中时卷入一桩阴谋，离奇死亡，他也被接到男主家暂时寄养。
    他的戏里和许未名的对手戏最多，头几天需要磨合，演的场景都是冲突不太激烈的，以男二号在父母离奇去世之前的日常生活为主。
    男主是编制内的调查人员，原本和这个案件无关，为了男二才自愿加入调查。
    而今天的这一场戏，是男二刚刚亲眼目睹父母被人杀害之后，被接到男主家寄养那天。
    开场，林琮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跟在扮演男主母亲的前辈身后。钥匙一转，公寓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他缩在长辈身后，看到许未名在厨房烧水、洗菜，闻声转头，向自己露出微笑。
    男主一家人都很善良，想让这个新家庭成员感受到温暖。但林琮看到厨房，想到的只有那天晚上惨淡灯光下，自己家厨房地板上浓黑的血污。
    林琮怯懦躲闪的目光骤然被惊恐占据，拼命往后退了几步，断了线似的倒在墙边，不住地喘着粗气，眼睛瞪大流下几滴失控的泪水，却哭不出来，只能发出几声嘶哑的气音。
    许未名和他母亲都被吓到了。
    许未名眼神一凛，冲过来一把拉起他，不顾他的恐惧，厉声呵斥道：站起来！
    他母亲在旁边劝道：你别对他吼
    以后我护着你，没人敢动你，站起来！
    林琮木然的眼睛里看不到一丝希望，但他还是把颤抖的手交给了许未名，慢慢地扶着墙站了起来。
    这场戏三遍过，第一遍时林琮起身时太快，没有突出犹豫和茫然。第二遍时许未名不知怎么地，瞪着林琮看了很久也没吼出来，而是懵懵地来了句你别哭了，导致全员笑场。
    林琮抹着眼泪，转头对导演真诚发问：我发现我的哭戏好像特别多？
    云端站在监视器后喊道：演得很不错！你这个角色前期弱，后期强，后面有得是你发狠的机会。这一条过了，下一条。
    打板声响起，许未名手指夹着烟坐在沙发上，从缭绕朦胧的烟雾里抬起头看着他。
    干什么去了？
    林琮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我我想帮你查出真相。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听着，仇恨只是折磨当下的你，但报仇会毁了你的未来。许未名吐了口烟，眼神忽然变得凌厉，匡扶正义是大人的事，小孩滚开。
    林琮颤声吼道：我早就成年了！你不就比我大五岁吗！装什么老成！
    卡！何导演在监视器后喊道：林琮情绪不对！这句话的情绪已经变了，不要畏畏缩缩，要掷地有声！
    对不起。林琮轻声对许未名道歉。
    许未名本人并不抽烟，在烟雾里咳了两声：没事，再来。
    第二场戏拍了好几遍才过，林琮的额头不知不觉竟出了不少汗。
    再下场戏是男主和男二之间冲突最激烈的部分，正在调查案件的男主发现男二整日与猪朋狗友混在一起，荒废学业，坐在客厅沙发上等待深夜归家的男二，质问他晚上去了哪里。
    许未名稍稍后仰，躺在沙发上，他脸上的焦急与担忧随着手指交缠的动作愈见深重。林琮深吸一口气，站在他几米远的地方，朝前一步推开了门。
    眼前没有门，但林琮小心翼翼地轻轻转动门把手，推开一个小小的角度，探头进去。室内的灯光似乎很暗淡，他抬手拨了一下门边的开关，立刻就看到坐在沙发上的许未名恨铁不成钢地望着他。
    知道回来了？
    林琮立刻怔在原地，不敢上前一步：哥
    虽然只是暂时寄养，但男主的父母已经将他当作家人，男主更是把他当亲弟弟对待。
    去哪了？
    林琮没胆子回答，后背抵着门，低头紧咬着嘴唇。
    许未名蹭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冲到他面前一把拽住他的衣领：你天天和学校外面那些不伦不类的人厮混，对得起你爸妈吗？
    他尖锐的质问转了个调，随即嗓音沙哑，低声道：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林琮沉默片刻，一言不发地望着他。
    与他对戏的许未名以为林琮忘词了，手上的力道正要松开，却见林琮羽扇般的睫毛眨了两下，眼角滑下两行透明的线。
    我不知道
    许未名怔住。
    他们说要还我爸妈一个公道。
    我不知道公道在哪里，还不能自己去找吗？林琮凝眸望着他，迷茫与怨恨渐渐向眉心聚拢，他们手里可能有凶手的线索
    许未名久久不能言语，但眼神里全都是无奈和绝望。
    然而云端导演那边一喊停，许未名的眼神立刻恢复了温和的样子，笑道：你演得不错啊，比我想象得好多了。
    林琮赶忙鞠躬感谢前辈的认可。
    《青果》的行程非常紧凑，累了一天之后，林琮几乎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吃饭的时候他左看看，右看看，没有看到费琅。
    说好的来找他探班，两人天天见面呢？
    他在拍《寻月》的时候，费琅的酒店房间就在他对面，但他从来不敢敲门去打扰。反而费琅经常敲门来找他，在片场时两人的视线不知不觉总是黏在一块儿。
    现在想来，费琅的眼神早就表达了一切，是他不敢面对。现在他连问一句你今天在忙什么的勇气都没有，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费琅说他会想办法，然而他手里那么多家族产业，难道会为了有时间陪着自己，全都抛弃了吗？
    不可能的。
    明明拒绝了费琅的表白，失魂落魄的却是自己。
    找谁？
    云端刚刚把白天拍过的所有的场景都检查过一遍，捧着盒饭到休息区，就看到林琮一个人在发愣。
    发愣就算了，他还时不时朝片场四周张望，像是在等什么人。
    林琮才回过神来：没找谁。
    云端满脸怀疑：不像啊。
    真没有。
    真不像。
    林琮：
    他和云大导演相处了一整天，也没有摸清对方的脾气和说话方式。
    林琮才低下头避免尴尬，余光却瞟见片场入口出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西装革履的样子在摄像机和来往忙碌的工作人员之后格外显眼。
    本来已经不抱希望，此刻他看着费琅越走越近，却觉得心脏都快从胸腔里跳出来了。
    给你的。
    费琅穿着一尘不染的平整西装，拎着一袋烤虾。他的手隔着一张纸巾握着塑料袋，红油浸透了浅白的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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