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文尔雅的兰佩突然变成了一头疯兽冲出去,是谁也没想到的事情。
暮色深沉,街鼓悠远,坊门虽未下钥,但是已经只许入不许出。
本坊显贵云集,坊正也是崔氏族里有头脸的人物,名唤崔统,他遥见着兰佩连读书人的仪态也不顾了,知有急事,“哎哟”一声过来拦住他,“这不是纹妹妹府上的兰先生么?街鼓将绝,可出不去了,你这是急什么?”
兰佩心乱如麻,才想要解释,只听身后蹄声骤响,远远见竟是小寒纵马冲过来。
坊内纵马,惊扰了行人也是罪过,崔统瞧见她不由得莞尔,崔氏最清贵最具名望的崔翊,老来得女,也不知什么时候认祖归宗,他是挺愿意亲近这位年龄小他两倍有余的族妹,才含笑想打个招呼,小寒已经轻笑一声,“得罪。”
她长身将兰佩抄起来,置于自己鞍前,战马闪避要上来拦截的武侯,瞬间冲出了里坊大门。
崔统目送小寒拎走兰佩,笑吟吟地摇了摇头,对旁边的人说道:“小纹是对这书生情有所钟的模样,想来是好事将近了啊。”
周围人自然一片附和,这个消息,也很快就传到了崔翊的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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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着急,去看看情况再说。”小寒轻声道。
街鼓已急,这是催着行人尽快归坊,鼓绝之后可以在坊内活动,但是街上行走即为犯夜,巡街的金吾卫、千牛卫、武侯遇到,暴打一顿算是轻的,打死也不算过份。
兰佩被她按在鞍前,仿佛什么猎物,一时颇有些哭笑不得,“多谢二娘子援手,只是这马鞍硌得我肚疼。”
他偌大的汉子,小寒也不能把他拎起来抱在怀里,唯有笑叹道:“得罪,请兰先生再忍片刻吧。”
好在兰佩痛苦的时间并不算太久,东市里行人稀少,所有人声灯火,都集中在西四街的樊家酒楼前。
衣衫凌乱的妙龄少女瑟缩在酒楼门前的角落里哭得梨花带雨一般,只有一名小婢帮她遮挡闲汉窥探,自己也怕人戏弄,正手足无措,六神无主。
酒楼前倒着三具尸体,瞧服色是两名跟着出门的仆役,一名小婢。
王岠也不管身上的华贵衣饰,坐在酒楼前的石阶上,正大放厥词,“……明明是裴家这小娘子约小爷我来私会,到了此地又发脾气嗔怪我不体贴温柔,非要喊人来杀我,这些奴才偏又单薄,一推就从楼上飞出来摔死了,怪我喽?”
他面相不善,围观众人不敢指责,他带来的那个家奴恶仆反倒纷纷议论起痛哭的的少女来。
“既然约了情郎来,不给就算了,打人不成反被杀可还成?”
“瞧她狐媚妖惑的模样,体态丰盈,怕是早就被相好的耍够了,且来装什么闺阁女儿哈哈哈哈……”
兰佩见到了地头,一骨碌从鞍上滚下来,奋力挤进人群中,喝道:“混帐东西,欺负落单的小娘子还有脸了?”
“三……三爷。”正哭得半死不活的妙龄少女听到他的声音,突然抬眸辨认了他一眼,也不知想及什么,又失声痛哭。
王岠并不认识兰佩,站起身来嗤笑道:“怎么,莫非你要约的是这位小情郎,不是小爷我?”
他居高临下,颇有鄙夷之态,甚至还毛手毛脚地想要推兰佩一把,最好把这个单薄书生推个四仰八叉,摔个半死最好。
刀光一闪,他伸出的手立即缩回,然而也留了半片衣袖在空中,飘然而落。
好快刀!
围观众人根本就没看清楚这蛮横的豪门纨绔子弟为什么杀猪一样鬼叫起来,只见场中不知何时进来一位俏生生的小娘子,浅碧官服蹀躞带,皂罗幞头乌皮靴,双眸澄澈如水,纤腰不盈一握,令人见之忘俗。
长安城里见惯大小官吏,她这九品小官连芝麻都不能算,也不知职司何处,管不管得了眼前这桩命案。
“沈小寒你这杀才!多管闲事!”王岠怒不可遏,他正在为明天的殿试发愁,眼前突然来了一位同榜,表面上虽然狂怒,心中盘算的是怎么把她也拖下水。
王岠这种倒霉总想有人陪,能多一位是一位的心态也寻常,只是他遇到的敌手略微有点不同。
“什么叫多管闲事,我们是苦主的至交好友。”兰佩微笑道,“斗殴杀人者,绞;以刃及故杀人者,斩。你既然承认这三人都是你所杀,就等万年县来就伏诛吧。”
东市归万年县管辖,按说街上金吾卫、千牛卫及万年县的衙役、本坊武侯怎么也该有一方到场,可是至今未到,只怕也是知道这惹事的纨绔背景,不敢出头。
兰佩所背诵的是本朝律法,王岠虽然没听过,但是杀人偿命还是知道的,他强硬道:“胡说,我只是推了他们一下,谁知怎么从楼上摔下来就死了?”
兰佩叹了口气,“本朝律法,无论因殴、因斗、因故,但有死者,皆依杀人论。推不推的只是你一面之辞,何不等万年县仵作来验看之后再定夺?”
王岠今日接了落款裴氏的字条约来相会,他是好事且好色之人,虽然不认识什么裴氏也要过来瞧瞧,见到裴如雪的美貌,又独自在二楼临街的隔间枯坐,自然起了邪心,心道不管是谁家女儿也要弄到手,大不了娶回家去做小,反正他又不吃亏。
谁知才要哄裴如雪就范,不想这女子烈性,拼命反抗,她所带的仆役小婢都纷纷阻拦,一个个都被王岠从二楼窗口上扔下来。
这家二楼并不算很高,当真跳下来最多崴脚断腿,谁知王岠接连扔出来摔死了三人,掌柜不得已出来阻拦,这才救下了裴如雪。
除了打架之外,十个王岠也不是兰佩对手,说案情就引经据典谈律法,说人情就聊万年县丞座师是谁京兆尹最怵的又是什么人,谈及案情就细述大理寺刑讯的手段怎样刑厉害部侍郎的断案风格又如何。
在场众人立即觉得局面有所好转,杀人的恶徒气焰渐低,只是不知这小郎君是谁家子弟,都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兰佩所说的内容,有些尚在王岠所知的范围,有些根本就是他想象不到的,他到长安这才两三年,根本还没有接触到兰佩所提的这些内容。
这是混迹官场多年才有的从容淡定,兰佩又专捡太原王氏子弟最不爱听的地方讲——王氏虽然势大,到底还不能一手遮天。
小寒见兰佩凭借三寸不烂之舌也能料理局面,不由得莞尔轻笑,她退在一旁,遮住了众人围观裴家小娘子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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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佩的表现,也落在酒楼上临窗围观的一位贵人眼中,她衣饰华贵,以团扇半掩芳容,凝眸场中,见曾经的枕边人重又恢复了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模样,不由得抿唇轻笑。
她身边的俊秀男子柔声嗔道:“怎么,旧爱难舍,旧情难忘?还是……看见他携了美娇娘出现,贵人心中嗔怨?”
贵人笑往身边人的脑门上戳了一指头,叹道:“傻子,敝履早弃,旧人怎及眼前人?”
楼下先是金吾卫街典宋从安带人赶到,再次是本坊武侯、万年县衙役赶来,眼见没什么热闹可看,贵人款款扶着身边的情郎肩膀起身,取了侍婢手中的帷帽遮面,身形摇曳如弱柳扶风。
她带人从另一侧通道离开,酒楼内外皆专注于场中局势,根本没有留意到有人离去。
通道末端即是西三街的一所赌场后院,早有低调的马车停驻,贵人踩了侍婢的脊背登车,发现车里竟然还有个俊秀的少年郎。
赵王李溯。
她无端叹息一声,笑道:“六弟怎么在我车里,吓我一跳。”
原来这位贵人竟是李溯的三姐,永宁公主李漠,她回首又向车外的从人笑道:“柳郎,我有嘉客要说话,你坐旁的车吧。”
她的情郎也不多问,似乎是见惯了永宁公主的各种花样,自己去坐另外一车。
永宁公主微笑着过来与李溯并肩同坐,他们姐弟俩年岁差距不大,柳贤妃一直努力培养他们之间的感情,幼时经常一起玩耍,在宫中乘步辇,也是这般亲亲热热挨在一处。
李溯握着一柄折扇,打开了又合上,冷笑道:“裴如雪也是父亲要定给我的人,你不会不知道吧?”
永宁公主微笑,掌中团扇轻轻拍了他一记,“你最爱扮痴情模样,怎么定了宋九畹之后,连裴如雪都要出头管?这是你值得出手管的人吗?”
裴如雪是他们长姐永清公主的母亲裴贵妃的侄女,李溯说是皇帝要给他的人,莫若说是他接受了裴氏的示好。
李溯瞥了她一眼,笑道:“呵,我又不是不要柳琼华、王令仪,还有萧楣、谢霜,美人儿自然多多益善。”
永宁公主万想不到他竟然有如此宏伟的志向,微一皱眉,“别的也就算了,王令仪会甘居人下?”
她说的王令仪是琅琊王氏正支的嫡长女,因她生的美貌,家里又出了皇后,素来是个心高气傲的姑娘。至于柳琼华、萧楣、谢霜,都是长安城中门阀世家的适龄女儿,模样人品不消说都是第一流的。
李溯笑的极是得意,“那又怎样?”
永宁公主极难见他这般模样,不由得好奇道:“那个什么小寒,你就撂开手了?”
李溯敛眸掩去锐利的光芒,“你没见她已经和你的裴郎勾搭成奸了么?我才不要这种三心二意的蠢货。”
永宁公主又拿折扇拍了他一记,笑道:“少来试探,裴澜是我用完就丢的脏东西,你要料理他,不必问我。”
大约是同仇敌忾,姐弟俩似乎更亲近了些,永宁公主又叹道:“你那小娘子真要是跟裴澜好上了,崔绍的脸色想必好看的很。”
崔、裴两家明里暗里一直都不对付,小寒若是顶着崔翊庶女的名头与裴家三郎交好,崔绍做为族长自然没脸。
李溯侧首想了想,笑道:“若是她把兰佩娶回去,就是裴蕴要发疯……不过也说不定,裴家人向来心狠。”
他这句话的暗示意味太浓了,永宁公主想了想,笑道:“知道了,你的那几个心尖尖上的小美人包括这个沈小寒我都不动,放心吧。”
李溯要的就是她这句话,一时又要特意嗔道:“为什么把沈小寒算进去?”
永宁公主的团扇掩了樱唇,妙目流波,注视着他轻笑道:“说不定你会后悔呢?”
李溯心尖儿一颤,随即笑道:“也好,那就等我玩腻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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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无意外,今晚还有一更。
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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