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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立电影人——superpanda(36)

    放下电话,谢兰生想方副局长究竟是想谈些什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竟然睡过去了,还算平静。梦里他又回到都灵,在纷扬的雪花又看到莘野。
    翌日清晨,谢兰生把都灵那套近2000块的西装穿上,出门坐了一段地铁,到电影局受死去了。他想显得重视一点、紧张一点,然后死的轻一点。
    第一回 被机关约谈心里难免有些打鼓,然而,谢兰生知道,是福是祸都躲不过,他也只能冷静面对。
    方副局长60多岁,有些白,有些胖,梳着背头,戴着眼镜,嘴角边的两大块肉挺明显地赘了下来,谢兰生就莫名想起动画片里的沙皮狗来。他办公室非常宽大,一排书架靠墙摆着,大班台在书架前面,房间东侧有一张大皮沙发和一个黑色茶几,茶几上面铺满报纸。
    方副局长让谢兰生坐在班台的正对面,十指交叉,微微笑着,其实还是挺和蔼的:兰生啊,知道自己犯错了吗?
    谢兰生说:知道。
    方副局长长叹口气:那,知道已经被处罚了吗?
    也知道,谢兰生也努力摆出最诚恳的样子来,8年以内不可以做电影摄制的工作了。
    嗯,对。方副局长还保持着十指交叉的姿势,却垂下眼看看桌面,似乎在想要怎么说,半晌以后才又开口,兰生啊,我呢虽然还没机会见到《生根》这部片子,但是知道它拿了奖,想来它是具备相当思想境界和艺术水平的。
    ???
    谢兰生有一些疑惑了。
    他本来已做好了会被电影局痛斥的准备,没想到,这个局长竟然突然夸奖起了他的片子。
    人都喜欢被承认,室内紧绷的气氛一下子就缓和了很多。
    方副局长又继续道:我也看了香港报纸对于《生根》的报道。说实话,我也认为它跟现在很多电影不大一样,有你们年轻导演要表达的一些东西,有你们年轻导演对社会的一些看法,挺好。这个主题这个内容,个人觉得倒也还好。
    谢兰生:???
    不是,这是怎么一个状况?
    兰生啊,你是一个有才华的年轻导演,方副局长又继续道,虽然犯了一个大错,但以后也可以改正。我们还是非常希望你和凤毛两个导演不要轻易放弃电影。在禁拍的这段时间,你们可以曲线救国,当当场记,当当助理,甚至可以写写剧本,同时,继续学习继续钻研,不要荒废本身专业。只要别做电影导演,我们这边也是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仔细想想,这个时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其他人在大制片厂也至少要等上6年不是?你已经拍一部片了,只要可以改正错误依然会有大好前途,电影局也非常欢迎你解禁后重新执导。
    他明白了方副局长为什么要跟他谈了。电影局也是惜才的,他在都灵拿下大奖,电影局的领导希望他别轻易离开电影,然而自己违反规定,为了堵住悠悠众口禁他还是禁到底了。
    不过,对副局长刚才的话谢兰生是不赞同的。
    他认为在等待当中他会荒废他的专业,他学到的一切都会随着时间烟消云散。电影摄制需要练习,就和学画画学写作这些一样,只看不练是必定会不断退步的,学足球学篮球也是,况且,他常常感到时间紧迫,人的一生就几十年,他需要总结、需要进步,没有办法苦苦等待。同时,谢兰生也认为,在漫长的蹉跎当中,他的冲动、他的激情、他的创造、他的灵性,一切都会被消磨掉。他想拍的是年轻人对中国的一些思考,希望呈现90年代初中国人的生存状态,这是他在某个特定人生阶段才有可能拍出来的片子,再过几年,一切变了自己变了,中国也变了,他就无法做出来了。
    他等不了。他还会拍。他想记录他自己,也想记录当下。
    当时,对方方副局长,这些大逆不道的话他是不会说出口的。
    两个人又聊了会儿,谢兰生的态度良好,终于,到了要告辞的时间。
    方副局长其实看出谢兰生是委屈的,并没有因电影局的和颜悦色而好过些,他张张口,欲言又止,几经犹豫几次反复,最后终于长长叹气,对着委屈的年轻人说了一些心里的话:兰生啊,其实,电影局也想给你们年轻导演一些路走。
    嗯?感觉到了气氛不同,谢兰生又重新抬头。
    方副局长说:我们其实也知道,你们这些做导演的个个都有创作冲动,想搞创作,想拍电影,甚至一定要做一定要拍,现在这个厂标制度是有一些为难你们。
    谢兰生:啊。
    他把创作当作生命,最开始做地下电影也单纯是想拍片子。关厂长让再等五年,可经过了许多事后谢兰生已无法相信关厂长的任何话了,那是压垮他这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不明白,为何创作有指标呢?为何非要硬性规定每年只有多少个人可以进行创作呢?为什么,大导演们垄断指标,年轻人都不能创作呢?为什么,全国只有16个厂长有权决定谁能创作谁不能创作呢?唱歌、跳舞、画画、拍照、写作等等,就都不是这样的呀。难道因为喜欢电影一切就都不同了吗?连电视剧都放开了呀。
    他们心里那股冲动真的很难压下去啊,等几年后再拍的话一切感觉就都没了。本来,1985年,他们这些爱电影的看到82、83年毕业的北电学生受到重视当上导演,心中全都是充满希望,才不管不顾学了导演,可谁知道师兄们却联合大导一起垄断电影厂标,把门窗又重新焊死,并没有为年轻后辈争取任何上片机会。于是,他们心里好多故事但却一个都不能讲。
    话匣已经被打开了,方副局长又长叹道:其实,我们电影局也想给年轻导演一些路走。在制片厂不能上片,那就自己筹资拍拍,自得其乐,也是个办法。我们也都不想毁了有才能的年轻人啊。
    嗯?
    听到这话,谢兰生被震撼住了。
    他本以为电影局是高高在上的老顽固,丝毫不知他们这些年轻人的满腹心酸,可原来他们竟是理解的吗?
    一切都与想的不同。
    我们本来想先算了,看看以后会怎么样,真有不好的苗头再制止,至少现在还没产生什么不好的结果不是。方副局长一边说着,一边用右手在旁边的几份稿纸上拍了拍,有些痛心地道,然而,谢兰生,你被人举报了啊!!
    举报?谢兰生抬头,眼神茫然,他问:是谁?
    这不能说。方副局长说,但是,不止一份举报信啊,分别来自三个导演,说你影响中国形象在国际的正常传播。所以,你确实是犯了错误,私自拍摄私自参展,既然有人举报你了,电影局就必须处理,不能当作不知道了。
    谢兰生也理解。既然别人举报他们,自然没谁会想护着,否则上面追究起来电影局就有重大失职了。
    顿顿,方副局长靠在了大皮椅上,又拍了拍那沓稿纸,苦笑:谢兰生,你们离开了制片厂,自己筹资自己拍摄,不争不抢,将所有的电影资源都让给了那些前辈。可是,你们尊敬的大导们依然还是容不下你们啊。
    听到这句感慨,谢兰生呆了。
    不管他在电影当中看过多少人性之恶,都依然会因真实世界浑身发冷遍体生寒。
    他们已经不要厂标了,可是,即使只是出去参加一些欧美的电影节,获得奖项,卖出版权,受到关注,也不行吗?也是挡了他们的道吗?也是占了他们的利吗?
    就只有这么一点点啊。
    他和凤毛把正规资源全部呈给大导演们,冒着巨大的风险拍违规电影地下电影,可是,有些大导演们还是不给他们活路走。
    作者有话要说:  在现实中,收护照是96年97年的事儿了。张元1994年被禁以后又去拍了《东宫西宫》,不听话,被没收了护照。这些都是循序渐进的,不是一起发生的,只是小说不能太散,于是直接并到一起,说明一下~因为熊猫妈妈觉得兰生儿子还能承受。
    兰生:妈妈???
    贾樟柯说拍完《小武》(1997)被禁就是被举报的被某大导的文学策划。
    第34章 都灵(十一)
    从电影局大门出来, 谢兰生在一个路口竟见到了李贤导演(第二章 )。
    李贤导演是谢兰生在潇湘拍《财运亨通》时的导演, 对谢兰生十分耐心, 也很肯教。不过,谢兰生因觉得自己与李贤的风格不同,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并未真的照着去做。李贤说他太残忍了,直勾勾的,而他则想正对真实、直面人性, 接受人的一切善恶。
    李贤导演突然出现谢兰生还挺开心, 喊:李导李导!!!
    李贤回头,也没想到:兰生?
    对啊, 是我!谢兰生到对方面前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傻里傻气的, 李导,您也去了电影局吗?
    嗯, 李贤点头,有部片子迟迟没批,我自己来争取争取。《财运亨通》被毙以后我不想再被毙一部了。
    谢兰生叹:希望能有好的结果。《财运亨通》突然被毙也是自己的一个痛处。
    兰生, 你呢?
    这个东西说来话长
    李贤看看谢兰生, 笑:不然一起吃个中饭?
    在电影局的大门口足足等了两个小时,进去后跟方副局长又整整聊了一个小时,谢兰生也觉得累了,再加上想跟李贤导演聊聊天和叙叙旧,点头应了。
    两人进了一家饭馆, 又点了些家常菜,谢兰生问:李导,您母亲的病好些了吗?他年初在潇湘那会儿李贤母亲生了重病,一直化疗。
    说到这个,李贤有些黯然了,现在感觉还可以吧,六个化疗都做完了。医生说,每半年要复查一次,十次以后改成一年,因为癌症头五年的复发率是最高的。
    嗯,谢兰生说,多带妈妈出去走走!我听说,天天高兴特别重要!
    李贤听了有些沉默,半晌以后才回答道:是。
    因为说到家人病情,聊天出现短暂空白,几秒以后,李贤才又道:不说她了,说别的,我七月份时结婚了。七月一。
    嗯?谢兰生说,哇,恭喜恭喜!新娘是谁?
    李贤还是温文尔雅,并未显得非常激动:她是人艺的女演员,叫柳摇,没演过主角,不大有名。
    谢兰生点点头他还真的没听说过。不过话说回来,对于人艺的女演员他本来也不大知道。
    李贤导演这算闪婚吗?
    李贤看出谢兰生的无声困惑,主动答了:今年春节才认识的。因为当时还不稳定就没有让大家知道。后来一看,各个方面都很合适,就扯证了。
    谢兰生:噢噢噢噢!怪不得。他三月末就辞职了,当时李贤跟他老婆也才认识一个半月,自然不会到处嚷嚷。
    两个人的话题最后又转回到谢兰生身上。谢兰生也没瞒对方,说了他的一切经历,包括拍摄、剪辑、冲洗、参加都灵电影节、卖出日本版权、被官方给禁拍数年李贤听的礼貌、认真,最后叹道:这条路真不容易走。
    谢兰生则笑:但我喜欢!只要可以拍摄电影再辛苦都是开心的!
    李贤看他半晌,最后道:嗯,也对。
    两人吃了一个小时,李贤掏钱付了账单。出来以后谢兰生挺不舍地跟李贤告别,觉得,这是他在潇湘唯二在感谢着的人了另一个是张富贵。今日一别,又不知道哪年能见了。他们一个在长沙,一个在北京,关系又没特别亲密,如果不是今天正好在电影局门口碰到,可能彼此就杳无音信了。
    谢兰生没把电影局约谈的事告诉莘野,也没告诉别人。他觉得,自己承担就可以了。
    不过,在谢兰生被禁拍后,一些记者去采访了小红小绿等等帮凶,他们都按谢兰生曾嘱咐过的回答对方:谢导需要团队拍片,我们就都过去了,不太知道拍电影要先拿一个叫厂标的。
    于是全都十分平安。
    直到12月18号,莘大影帝自己作死。
    那天,莘野到香港岛参加一个大型活动。他年初的赌神片子拿了全年票房冠军,于是作为电影主演高调出席这个活动。
    在活动上,对着焦点,有些记者问出来了他们非常好奇的问题:莘野先生,您今年的另部片子《生根》导演刚被禁了,您对此的态度是?
    莘野看着那个记者,长长的睫毛一眨。
    既然他被问到这个了
    他可以跟小红小绿他们一样模棱两可,既不支持谢导被禁,也不反对谢导被禁,说不知道,置身事外,不冷不热不咸不淡。
    然而对于可能关乎心爱的人生命的事,他没办法作壁上观,让谢兰生独自挣扎,或被误会是为拍电影对剧组人信口雌黄,自己拿了最佳导演,别人却有一身风险现在外界对谢兰生全部都是这个感觉,他以后的路会更难走。
    那样的话,就没资格再喜欢了。
    而且
    莘野想想,淡笑一声:嗯,从头至尾我都知道《生根》是部地下电影,也始终支持谢导摄制,还帮了谢导参展。
    下面一阵哗
    莘野又道:我不知道说这番话会怎么样,但还是得说。电影局真需要醒醒现在已是1991年尾了,全球化是大势所趋,包括电影还有电视,放开厂标、鼓励民营是唯一的竞争手段,否则,美国大片进来以后,中国必定一败涂地。我估计,美国大片进入中国会发生在两三年内,或者通过全国公映,或者通过其他媒介,挺紧迫了。电影局别再做梦了,如果继续这个机制几年后必追悔莫急年轻人们会只想看美国电影日本动画,压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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