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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立电影人——superpanda(21)

    从东四十条所出来后,谢兰生连走路都变得一颠儿一颠儿的。
    他走了两步,越来越雀跃,越走越快,一分钟后终于是在北京街头跑了起来,穿过街道,穿过人群,风撩起了他的额发,他像一只乘着风的鸟。
    不过,他的兴奋只持续了大约十五分钟。
    一回到家,谢兰生就冷静下来,开始变得患得患失坐立不安。
    与邮寄后的兴奋不同,谢兰生一瞬间觉得自己心里空落落的,连父母的唠唠叨叨都不愿意再理会了。
    他的工作已经完成,现在能做的只有等了。
    如同一个母亲等待在外打拼的孩子的只言片语,谢兰生也惴惴不安,日夜难眠辗转反侧。
    他就像有强迫症一般,一闲下来便不断回想拍摄时的每个细节,一会儿觉得这里不好,一会儿觉得那里不好,又想改这里又想改那里,然而因为知道一切都已经是不可能的了,便徒劳地唉声叹气。
    他用最大度数的放大镜和最苛刻的眼光看待《生根》这部作品,虽然明知它的受众可能根本不会在意,却还是难受。
    比较奇怪的事情是他从来不怀疑祁勇。他没想过焦点会不会错了,画面会不会虚了,在他眼里,莘野、囡囡、祁勇、岑晨肯来帮忙就已经是最大的福,他不应该指责什么,他唯一能指责的对象就只有他自己。
    有时,因为不想过于纠结,谢兰生会让自己转移注意力,想想莘野。
    在莘野去上海那天,谢兰生曾问过莘野以后究竟想干什么。
    当时莘野说:暂时是想当演员了。
    而谢兰生则是奇道:为什么是暂时想当?
    莘野笑笑:因为另外一件想做的事现在还做不成。
    是什么?谢兰生只觉得疑惑莘野还有做不成的?年轻、英俊、精明世故,继父还是洛城的old money。
    莘野笑笑,没有回答。
    看出莘野不打算讲,谢兰生又向他确认:所以,你一共有两件想做的事,当演员是其中一件想做的事,此外还有另外一件想做的事,对吗?十分奇怪,谢兰生坚持认为他自己的天赋有限,一生只能做一件事,而莘野却一定是能同时完成几项事业的。
    莘野颔首,承认了:对。其实刚从Harvard毕业时觉得演戏挺无聊的,不过这几个月相处下来我的看法已经变了。做电影很有意思。我的水准还远不够。如果想讲故事,想帮你演绎故事,我还需要再去观察形形色色的各类人,理解各自不同的立场,再用自己琢磨出的技巧进行夸张、放大,这很有趣。我希望有一天自己可以真正感到满意,然后
    后面的话莘野没说。直到很多年以后,谢兰生才知道莘野当时省略的话是帮你实现你的梦想,帮你完成你的艺术。
    那时莘野眼神很沉,谢兰生只感到疑惑,却完全看不明白。
    但他其实预感到了与自己会有些干系。他是一个纤细的人,时常会有非常敏锐的洞察力和未卜先知的能力。他22岁,沉湎自身,对于感情浑浑噩噩混沌无知,但却凭着一股本能隐约窥见了未来的一角。
    谢兰生就这样在反省和焦虑当中度过了最难捱的一个星期。
    这一个星期,说长很长,说短其实也很短。他常常在胡思乱想中便突然察觉自己已经发了好几个小时的呆。一上午,一下午,一晚上,就这么地,在空白中飞逝而去。每晚睡下,再睁开眼,就又是新的一天了。
    这天早上北京有雾,清晨茫茫地一片白,谢兰生在焦急当中终于接到了后期公司剪辑师Nathan的电话,是来自澳大利亚的国际长途。谢兰生的爸爸在单位里是总工程师,家里有台固定电话,这在1991年非常罕见。也多亏了这台电话,谢兰生能接到长途。
    Hello,Nathan那熟悉的嗓音通过话筒传了出来:谢导在吗?
    谢兰生答:This is he。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谢兰生在Nathan的语气中察觉到了一丝无奈。
    他希望是自己多想了。
    下一刻,Nathan说:谢导,《生根》胶片我们公司刚刚已经全收到了。
    嗯,谢兰生松了一口气,太好了。
    看来果然是他多想了。
    一切进展都很顺利。邮电局并没丢东西。他的胶片寄过去了,分镜脚本也寄过去了,不应该再出现任何意料之外的问题了。他检查过他的胶片,应该没有明显划痕,而他其实可以忍受比较细微的损坏。祁勇也并不可能出现大的拍摄事故,要知道,祁勇可是在好莱坞也能拿出手的摄影师。
    谢兰生想自己有时大概真的过分敏感了,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可是那边Nathan欲言又止,似乎觉得难以启齿。不过,半晌后,他终于是又开了口,谢导,是有这么一件事情胶片在过澳洲海关时,负责检验包裹的海关官员对这一块比较了解,他见报关单上写的是胶片,寄送地址也是一家电影后期处理工厂,然而发件那栏却是一个个人地址而不是公司地址,便知道这是不正常的,因为过去寄往澳洲电影后期处理公司的包裹都来自几个固定地址,比如,北京都是北影来的。于是,他认定了这个包裹里的物品是违禁物,是有问题的,毫不犹豫地进行了海关检查。
    !!!谢兰生的呼吸一窒,道,我在箱子侧面特意贴了说明!里面是胶片!不能见光!!!应该不会出问题的!
    我知道,我看见了。Nathan又继续道,检查官员也看见了。他决定了海关检查,对于胶片这个说明有点注意,但也没太注意。他并没有直接开箱,而是拿去照了x光想先大致看看里面物品类型,再做定夺。哎,澳洲海关这回可能也是过于自信了。
    听到这话,谢兰生呆了。
    一般人只知道胶片不能暴露在亮光中,却并不会知道,x光,对于胶片来说同样是致命的。高辐射的x光扫描会让图像立刻出现过度曝光和颗粒感,深色或者黑色图像则会被显示为绿色,其他地方也会雾化,而且无法后期修补。甚至可以说,x光比光还要致命,因为它是穿透性的,可以毁灭所有胶片,而不只是外面几层。
    谢兰生的嗓子发紧,他的右手攥住自己握着话筒的手指头,仿佛正在碰触什么不祥之物,这不详物让他浑身战栗发抖。
    刚刚接到电话时那股让他酥麻的兴奋凝结成了冰冷的失落,并且一路滑到脚尖,令他四肢轻轻颤抖。
    谢导,对面,Nathan语气沉痛地说,胶片受辐射,废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兰生:我太难了。
    第21章 《生根》(十九)
    挂断电话, 谢兰生去洗了洗手。他打开了水龙头, 不断地洗, 好像希望提话筒的那个触感离他而去,可激烈的流水声却掩不住他耳中的血流澎湃。
    胶片废了。
    胶片废了!胶片废了胶片废了!!!
    他大脑发麻,太阳穴也突突地跳。
    那现在呢, 他究竟要怎么办?胶片以及拍摄资金一个月前就用光了,团队散了,祁勇已经回美国了, 囡囡、莘野也不在了, 整整半年都白干了。
    他不该去澳大利亚做这电影的后期的,他也不该为省经费把胶片放一起寄的, 他起码该以防万一把胶片全分开装的然而一切没有如果,最坏的事已经发生了。
    他没寄过国际包裹, 也不知道还有清关。他只觉得,反正不能查看样片, 拍好拍坏都只能认,先后寄、一起寄,全都是一样的。
    谢兰生对自己的指责甚至已演变成锥心的痛悔。他的胸口好像是有一团火球, 即将爆裂。
    他想到了跟亲戚们求资助的那些画面, 想到了和王老师借摄影机的那些画面,想到了扒火车去买胶片的那些画面,想到了邀莘野饰演王福生的那些画面,想到了与村长喝到胃出血的那些日子,也想到了请岑晨、祁勇加入的那些日子一幕一幕那样真实, 然而全部是无用功,此刻想来真是讽刺。不仅他自己做无用功,囡囡、莘野、岑晨、祁勇等十几人也全都在做无用功。
    他又想到Nathan说的话,负责检验包裹的海关官员对文化产业比较了解于是,他认定了这个包裹里的物品是违禁物,是有问题的,毫不犹豫地进行了海关检查。
    谢兰生用手捂住脸。
    他只是想当当导演,只是想拍拍电影,这怎么就这么难呢?
    他甚至都忍不住想,如果他像千千万万的螺丝钉一样工作,没有理想,没有野心,是不是会容易一点?他和别人一样,老老实实在潇湘厂当副导演甚至场记,是不是会比较开心?或者,像他父母说的那样,当年根本不考北电,而是考科大,是不是会生活顺遂?
    有几个人在工作上要经历这样多的波折呢?这样多的未知、这样多的不明、这样多的自责、这样多的懊悔?
    说白了,大家都是一样活的,就只有他如此矫情。
    他知道,惶恐不安,一惊一乍,不是生活本来面目。
    谢兰生在桌前坐着,浑身无力,大脑发麻。
    他心头有千钧重物。它就躲在一片浓稠的黑暗中孜孜窥视,既不出来,也不离开,就只是在盯着他看。那重物的下面好像还拴着些什么,如果真提起来,他就不得不面对比之前的重物大得多的东西,那是挫折背后所象征的失败他毕业后的前两年一部片子都没拍上,而折腾了又一年后他依旧是碌碌无为。
    谢兰生觉得,如果某个家人朋友此刻见到他的表情,一定无法认得出来这是一贯乐观的他,估计觉得这是一个拙劣画家在以他为模特儿,尽情挥洒本人的悲哀。
    一直到了晚上十点,谢兰生还浑浑噩噩。
    窗外路口有人烧纸。火焰本来蹿得极旺,慢慢慢慢暗了下去,最后变成一堆灰屑,风一过,呼啦啦地舞起来,再纷纷扬扬地落下去。谢兰生觉得,特别像他的这一路,一开始热情高涨,最后了无痕迹。
    谢兰生这整整一天连饭都没心情吃了。
    他就躺在自己床上,枕着小枕头,抱着小被子,对天花板胡乱发呆,真恨不得长睡不醒。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了次日的一大早。九点左右时,谢兰生接到了远在上影厂的莘野电话,问他胶片怎么样了,澳洲那边收到没有。
    莘野
    嗯?怎么了?
    突然听到莘野声音,谢兰生的委屈上来,有点儿像流浪狗,一头一脸湿漉漉的:莘野如果,我说如果,澳洲后期出现问题,胶片全都不能用了,一切努力都白费了,你认为,我还应该坚持下去吗。再开机就是第三次了。正式开机是第一次,祁勇还有岑晨加盟后的开机是第二次,现在
    这是不是老天爷在阻止他做这件事情?
    莘野声音冷静,透出微凉,却带着奇异的力量,他说:那就重做。
    谢兰生却莫名觉得莘野站着说话不腰疼,他颓丧道:重做?说起来简单胶片废了,即使是他都有一点想逃避了。
    做起来也简单。莘野还是八风不动,宛如能把一切看透,兰生,再难,难道能比上次更难?只要心里可以接受,重做只是重复劳动,不算难。
    好像也有一些道理。
    因为胶片已经废了,后期公司并未开工,资金大头还在账上,大概不到19万,他只花了六万六千块,未必不能想想办法,比如,他也刚刚想到,也许可以跟乐凯说请他们当赞助厂商,就能一下便宜将近五万重建团队,重拍《生根》,怎么也比上次容易。
    想了想,谢兰生问莘野:莘野,你有没有过觉得要挺不下去了的时候?
    莘野说:有。
    谢兰生又问:是什么?能说说吗?
    嗯,莘野声音四平八稳然而却能安抚人心,我在Harvard考Chartered Financial Analyst的时候几次有过这种感觉。
    什么?什么Financial Analyst?
    中文可能叫作特许金融分析师?想进投行就要拿到这个资格。我虽然是学经济的,但是想要handon experience。投行最爱名校学生,然而名校眼高于顶,在本科的培养阶段很少开设金融、商科,觉得太low、太市侩,而Finance本身并不难学,工作以后都能上手,于是投行非常青睐他们这些经济系的,毕竟也算相关专业。
    哦哦哦谢兰生不非常懂。
    莘野继续说:我那时候考了四次才终于是通过了的,跟它整整耗了两年。每天复习15个小时,吃饭两个小时,睡觉七个小时,其他什么都不做。因为久坐,很少喝水,还患上了肾结石了。
    谢兰生:咦?莘野竟然如此狼狈?
    莘野继续沉浸在回忆中:任何时候都在复习。我是那时才知道的,一支0.5毫米的笔芯能写满25页的A4纸。
    莘野听起来也挺惨的样子。
    四次以后,我通过了,一切都是有意义的,其他一起备考的人也全都是这个想法。所以兰生,不要着急,你一定会苦尽甘来,你追求的都会有的,只要最后能到终点也没谁会在意你是开车还是开拖拉机。相信我,我见过了太多人了,凡是比较能成事的都远远比常人固执,甚至偏执,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而对艰苦的态度也是这些人的特别之处。
    我听说过,谢兰生无端想到他读过的一篇文章,你们学校凌晨四点图书馆还人满为患,所有的人都在努力,天才不是凭空出现的。
    是,莘野道,所以他们都成功了。
    莘野谢兰生抹了一把脸,谢谢,你说的对,只要一直坚持下去总有一天能拍出来的,刚才简直不像我了。仔细想想,也许,最美的时候呢,就是当他卖掉电影,回首一路上的艰辛,想幸亏我从未放弃过的那一个瞬间了。
    嗯,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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