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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章 《生根》(四)
    沉默一秒,莘野只能顺着说了:嗯,我太奶奶总想回来,可她已经幺零五了,走不动了,坐不了飞机,我就想着拍些照片带回美国让她看看。
    顿顿,莘野又问:乡政府有电话没有?我可以请人证明身份。他的表情非常真挚。
    那十几个凶神恶煞的人全都看向乡长。乡长叉腰站了会儿,也没什么好的办法,点点头,说:行。
    于是剧组一行六人被乡民们围在中间,犯人一般进了东面一个破旧的小院儿里面那栋二层小楼就是这里的乡政府了。
    到最里头的办公室,莘野转过桌上电话,掀开话筒,微微躬腰,一手撑着桌子边沿,一手拨动电话转盘,拨了一串号码。接着莘野拿起话筒,轻轻侧靠着办公桌,等听见人声了,才问:我是莘野。王台在么。
    一分钟后,叫王台的接电话了,莘野轻笑:王台是我,莘野。也不算是什么大事,就我太奶,您也知道,105了,想走之前看看老家,我就过来拍点照片再带回去让她翻翻。不过吧,我不清楚咱们这儿拍照录像要介绍信,被扣了。我不是从美国来的么,乡长担心境外势力想方设法抹黑中国。您帮帮忙,证明证明我身份,让他们放人,您说的话肯定有用。好,行,那把电话给他们了,谢了。
    说完,莘野转眸,对乡长道:来吧。电话里是中央电视台的台长。
    听到这话乡长骤然瞪大双眼:!!!他一个没注意到,对方竟然把电话给干到北京那边去了!
    莘野又笑:真是央视台长,王台。电话010xxxx您可以查,现在挂了重打也行。来,接吧?
    谢兰生在一边看着,想笑。
    莘野作为首个影帝认识央视并不稀奇,谢兰生在电视上都见过莘野好几回了。
    谢兰生也已经明白莘大影帝的目的了。他先忽悠两河乡长同意带他去打电话,然后当场一串号码就给拨到央视去了!两河乡不是有猫腻儿吗,两河乡长不是怕记者吗,那不如让央视知道自己现在在两河乡。要是今天他没出来,两河乡就肯定有问题。这样一来,为保平安,两河乡长不能动他,否则必然引来调查。同时,莘野没说两河乡长是在害怕记者的事,而是给了一顶高帽,乡长担心境外势力,那,只要没有任何后文,央视非但不会怀疑,还会觉得两河是模范乡,两河乡长鞠躬尽瘁。一个是100%的风险,一个是50%的风险。
    这一下子就把双方当前形势给逆转了。两河不敢轻举妄动。
    电话里,王台瞬间反应过来莘野是被当记者了,于是耐心地配合着。
    两河乡长举棋不定,不过,还是伸手接过来了。
    王台说:你好你好,误会误会。是这样,他是我一朋友儿子,不是什么境外势力,刚毕业,还没工作呢,不懂国内这些事儿,麻烦你们让他走吧。他配合着,装作真的知道莘野的太奶奶今年105了,也装作真在证明莘野此行只是为了尽孝。
    两河乡长含糊应了。
    挂断电话,谢兰生又趁热打铁,对乡长说:真的,我们不是记者。您要还是不大放心就把里面胶卷抠走,我们不要了。
    乡长需要时间想想,并没有立刻答应,道:你们在这坐一会儿。
    小红一听还不让走,两行泪又刷刷下来: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了,我们真的不是记者她怕且慌,声音都微微发颤。
    谢兰生用一只手臂把小红紧紧搂住了,说:别急别急,咱们只是陪莘野来拍些照片给太奶奶,又没干过不好的事,相信乡长和乡干部不会冤枉了好人的,咱们几个等等就好了。说完,还对乡长又笑了笑,拍拍他的胳膊肘儿,说:您去忙吧,您去忙,不用管我们,也别着急,该吃晚饭就吃晚饭,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一样一样慢慢地来,我们几个等着就好。他跟莘野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既点出了威胁,又给足了面子,让乡长在众人面前有高高的台阶下来。
    两河乡长看看兰生,没说话,一转身出去了。
    而后,谢兰生和其他的人便陷入了漫长等待。在严防死守下,小红一直在淌眼泪,谢兰生则轻声安慰,摄影师罗大经、录音师张继先显得十分焦躁,一直转来转去,宛如两只笼中野兽,只有莘野翘着长腿坐在贵宾的沙发上,一直看着谢兰生,并用中指和无名指轻轻地敲右边扶手,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们六人在乡政府一直等到晚上十点,两河乡长才又进来,语调平缓,说:你们几个可以走了。
    除莘野外,所有人都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乡长语气有所缓和:拍照录像要介绍信,我们也是按照规定办事儿。看你们是真不懂,这次就算了。
    谢兰生说:谢谢,谢谢!真不好意思,麻烦咱们两河乡了。他知道,这位乡长权衡利弊过后已经做出决定。
    好。两河乡长暗示着说,央视台长可能担心,回去以后打个电话。
    当然当然。
    因为知道夜长梦多,也知道寒暄到这差不多了,谢兰生伸出手一招,赶紧带着小红小绿、莘野、罗大经、张继先离开了是非之地。出大门时,两排壮汉在走廊上提着铁棍盯着他们。除去莘野还跟大爷似的优哉游哉闲庭信步,另外五人都垂着头急匆匆地穿行而过。
    出来,外面已是漫天星斗。初夏天气潮湿溽热,让人窒息。蝉鸣仿佛一阵急雨,扑面砸来,把谢兰生满腔热情给浇了个透心凉。
    他真高兴不起来。
    一个问题暂时解决,另个问题随之而来没介绍信,连开机都做不到。
    他想:究竟为何会这样呢?他又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他只是想当导演、只是想拍电影而已啊。
    也不知道谁家的狗声嘶力竭一直在吠。挫败、茫然交织起来,一起拧成一根鞭子,狠狠抽在谢兰生的心尖儿上,生疼生疼的。
    谢兰生啊,同样也已退休了的录音师张继先说,不然算了吧,太难了,这才刚开一个头儿。
    谢兰生却摇了摇头:我想办法。
    他们两个继续劝说:自己拍片,太难了,以前没人这样干过。
    谢兰生还是重复:继续筹备。我想办法。
    莘野转眸看了看他。
    他又能有什么办法?
    对于取景地,谢兰生的二号选择在河北省,叫盱眙村。它坐落在一座山上,盱是张目的意思,眙是远眺的意思,由名可见风景优美。
    谢兰生在某天上午悄咪咪地摸进村里,一眼看见村口蹲着一个大爷,便凑过去,问村长家是哪一幢,又问,能不能在他屋檐下躲躲太阳、喝一口水,对方应了。
    得到对方的允许后谢兰生也蹲在村口,跟人挨着,一口一个大爷一口一个大爷地叫,倍儿亲热。他说自己是北京人,逼逼逼逼没完没了。等熟了,他问大爷:大爷,村长平时喜欢什么?
    大爷说,村长最爱抽烟喝酒。他的口音非常浓重,但谢兰生还是懂了。
    明白了。
    谢兰生在村里转了转,感觉还挺适合拍摄的,于是掉头回到市里,买了几条红塔山,每条70,又买了几瓶茅台酒,每瓶90,一共花了800来块。
    他把东西用一个大黑塑料袋全包起来,打算活动活动。
    中国人么,想套近乎基本是靠三个方法:请客喝酒、请客喝酒、请客喝酒。
    莘野因为想看熊猫非要跟着一起过去,谢兰生无法,只好应了,对莘野说:行吧也好,你帮着拿一半东西。咱们明天八点出发,先坐汽车,再坐驴车,下午六点就能到了。在村口儿等到晚上再进去,别让人看见。
    听到先坐汽车再坐驴车,很几把洋气的莘野:
    为看熊猫,他付出的代价太高了。
    谢兰生没想到的是,第二天,莘野不知从哪疙瘩整了辆车,还说大热天的,不想提东西,乍听上去很有道理。莘野把烟还有白酒全都甩进后备箱里,点火,挂挡,一只手在方向盘上轻轻一抹,便让车子滑进主路。
    谢兰生盯着。不是司机却会开车,谢兰生是第一次见。他从美国的电影里知道人人都能开车,然而此时真看见了还是觉得非常神奇。莘野开车跟谢兰生曾见过的那些司机都不一样,很有味道。
    谢兰生还发现,莘野今天穿着一件酒红色的真丝衬衫。他从来没见过男人穿这颜色的衣服,又长见识了。谢兰生还能够看见西裤包裹着的大腿,因为踩着油门,微微用力,绷紧了的肌肉线条彰显出了男性力量,非常好看,让他羡慕。
    莘野没有中国驾照,却不管,一路磕磕绊绊,从驴走的破旧土路硬是把车开过去了,最后停在盱眙村外。
    兰生提着烟和白酒走到村长的家门口,深深吸了一大口气,抬手敲门,砰砰砰的。
    很快有人把门打开,是个女人,见到谢兰生和莘野明显一愣,面露疑惑。
    我们是从北京来的。谢兰生说,村长在吗?
    哦在女人呆呆道。北京二字很有力量。
    而后乡长也走过来,见到二人同样皱眉这两个人气质不同然而都不属于这里,他能感觉出来。
    见到此行关键人物,谢兰生的脸上堆笑,特热情,喊:村长!
    郑村长问:你们是?
    谢兰生则迈进门槛,确定可以把话讲完:村长,我是北京电影学院大四学生,叫谢兰生。是这样的,我正在拍毕业作品而且需要乡村做背景,我看咱们盱眙村就特别合适,特别好。但是,因为这是个人行为,学校不给开介绍信!我们就拍一个来月,您看看能通融一下不?肯定不惹事,不干什么,老老实实安安静静,拍完片子我们就走。顿顿,他把手里的塑料袋打开,递过去,这有点儿好烟好酒,就当感谢村长帮了。
    村长低头一看:好家伙,五条红塔山,五瓶茅台。
    这个年头收点烟酒可以说是屁事没有,但他只是个破村长,五条红塔山,五瓶茅台的礼也是第一次见,十分动心。
    他犹豫着,想再看看这谢兰生能不能信。
    正巧这时村长老婆把饭和菜端上桌子,嘴里还不住说差不多了,该吃饭了,他脑袋一转,对谢兰生和莘野说:你们俩还没吃饭吧?来来来,在这儿吃,边吃边聊。
    谢兰生不愿意错过任何机会,安静一会儿,说:谢谢了,麻烦了。现在已经九点钟了,村长家竟还没开饭。
    村长老婆带孩子们去厨房吃,留下三个男人吃饭还有谈事。
    村长果然是大酒鬼,给谢兰生和莘野都发了杯子,道:来来来,先喝一盅儿。
    谢兰生便举杯干了。为了证明他是学生,叽叽呱呱逼逼逼逼就开始讲北影的事。
    他刚开个头,才讲一句,村长便替他把面前的酒盅满上,自己一口干了,并用眼神示意谢兰生也干了。
    谢兰生顿顿,举起杯子,喝了。
    一喝完,又是一杯被斟上了。
    谢兰生的酒量不大。他折腾一天,又没有吃中饭晚饭,此时胃里像有火烧,于是颇讨好地笑了笑,说:村长,我真不太能喝白酒,胃不好。我给您倒,陪您喝?
    哈?!村长脸色明显不悦,才两杯!兄弟,你这一看就是能喝的!
    谢兰生说:我真不能喝他胃本来就很不好,这一两年奔波辛苦,饿就吃,不饿就不吃,更不好了。
    村长的手抓着瓶子,嚷嚷道:骗我是吧?连点酒都不愿意喝?你是一个搞艺术的,清高是吧?看不起我是吧?我告诉你小老弟,中国人的感情就是酒桌子上喝出来的!喝多了,脑袋糊涂了,说的话就也多了。不喝酒,小心谨慎的,就是不把人当朋友!
    谢兰生的手顿了顿,片刻后,咬咬牙,一把端起那个酒盅,说:其实我是真不能喝。但是,好不容易遇上村长,我今天就舍命陪君子了。来,干了!
    他说三句就喝一盅,村长终于是高兴了。爱喝酒的都最喜欢能有个人陪他喝酒,见谢兰生如此爽快,兴致越来越高。
    等到把菜全都吃完,村长又拆了一包烟,抽出一根递给谢兰生,又抽出一根递给莘野,一边喝,一边抽。
    谢兰生的动作熟练,凑过头去,跟村长烟嘴儿对烟嘴儿,点上了,眯缝着眼,喷云吐雾。
    胃里好像更难受了。
    他们不断地喝,不断地抽,等到晚上十一点时终于成了至交好友。村长高兴了,把礼收下,告诉谢兰生和莘野:就在这儿拍电影吧!我让大家配合配合,腾出一间好的屋子给你们晚上休息用。
    最终目的终于达到,谢兰生狂喜,没忍住,一把握住乡长的手:谢谢大哥谢谢大哥,我谢兰生这辈子都不会忘了这份情的。
    村长打出一个酒嗝:嗨,好说好说。
    那我改天带组进来,咱们到时再一起喝。
    行,嗝我等着。
    事办成了,谢兰生没继续停留,带着莘野与郑村长一家告辞,打算回城。他跨出门槛,听见身后木门关上,心中有种不真实的欢喜雀跃,让他只要一想起来就会悸动,又有一些因为太好的东西还没有兑现而生出的不安和担忧。两种感情互相纠缠,让谢兰生有些恍惚。
    他往前面迈了两步,却突然间顿住双足,站在原处,看不见画面,也听不到声音,只专心地感受着什么。十来秒后,他猛然间折下腰去,像河里的虾子一样,伸出一手捂住嘴巴,吭吭吭地咳了几声,在寂静中有些瘆人。
    他知道,他刚才喝太多白酒了。
    莘野转头看谢兰生。在月光中,他看见他细瘦手指的指缝中渗出来了一股一股鲜红的血。血滴落在脚下土里,像一丛丛的蔓越莓,触目惊心。
    喂!莘野心尖咯噔一下,你吐血了!
    作者有话要说: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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