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开是赵霁的字,陛下亲自为他取的。会唤他字的人,也只有这对天下最尊贵的夫妻。
赵霁行了全礼,走到凤座近前,往金册上望去一眼。
上面记载着各世家身份、年纪合宜的公子,旁侧还附着工笔白描的人物小像,极是妥帖。
上回把京里的子弟都拣选完了,德贞却一个也瞧不上。这回便不拘着京里的人家,举国的望族儿郎全收录来了。
皇后殿下的面容沉静又温柔,不比年轻的妃嫔娇艳,母仪天下的气度却让众妃望尘莫及。赵霁曾偷偷将她视作自己的母亲,满心孺慕之情,如今再看她,却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云开这是怎么了?皇后扶一扶鬓发,关切道:瞧着有些恍惚,是不是哪里不适?
赵霁含笑摇头:臣无事。只是德贞妹妹择婿,总要她自己看得中才行,帮着她选了,将来若是合不来,岂不耽误了妹妹?
皇后露出一点愁绪,她被娇惯坏了,让她来选,谁都选不上。
帝姬已经十六岁了,再不谈婚论嫁,就有些不成体统了。
德贞妹妹还是孩童心性。
皇后叹口气,顾虑着宫人在旁侍立,不好再多说什么,只道:她今日身子有些不适,没去学馆听讲,云开若是无事,便替本宫去瞧瞧她。
赵霁点头应下,一旁的宫人便悄然出列,引着他往德贞帝姬的宫殿前去。
帝姬的殿宇都挨在一片,除了几位年长出嫁的宫殿空着,其余都住着人。德贞帝姬是未出阁公主里最年长的,又是皇后嫡出,地位尊崇,屋舍俨然是其中最华丽精致的。
宣王殿下。
宫婢们迎上前来,依次向他行礼,脆声道:殿下刚午睡起,已梳洗完毕,王爷快请进。
嗯。
赵霁迈步朝殿中行去,便见个宫装的美人慵懒斜坐,乌发高高盘成发髻,装饰了满头的珠翠。
霁哥!
赵德贞欣喜起身,抬臂抓住赵霁的双手,牵着他在云榻旁坐下,幸好你来,否则我都要闷死了。
她的脸圆圆的,双颊微微丰腴,神色总有些爱嗔的娇憨,看起来始终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一直不曾真正长大。
赵霁低头瞧她脸上脂光水腻的妆容,发觉眉黛、口脂、水粉、花钿个个妥帖精致,除了描摹出来的天真纯稚,旁的什么也看不见。
霁哥,你在瞧什么?
赵德贞摸摸脸,露出小姑娘的羞怯,是不是我的胭脂花了?
不曾。赵霁将双手拢回袖中,这胭脂花色不错,很衬你的气色。
赵德贞咯咯一笑,我听父皇说啦,霁哥果然是有了心仪的人,都会说甜言蜜语哄人开心了。
是吗?
赵霁与她对视,她这些时日出了点意外,不过如今已经无恙了。
赵德贞依旧是天真模样,那敢情好,快快让父皇给你们赐婚吧!
赵霁闭闭眼,缓缓退开一段距离。他的神色有些黯然,又带着心口巨石终于落下的释然。
我与陛下坦言之时,她还是个男子。本朝士大夫虽好男风,却从来不曾摆在台面上,更遑论御旨赐婚?况且你是未出阁的帝姬,陛下又怎么会将这样的事情说与你听!
赵德贞愣了一瞬,有些委屈地嘟嘟嘴:霁哥怎么无故发这样大的火?父皇只提了一句,我想着你终于要成家了,心里为你高兴还来不及,哪里想得到竟会不是女子?
她眼底泛起潮红,闪烁着粼粼的水光:还有什么从前是男子,如今不是男子的话,我竟听不懂了。霁哥心地仁厚,还能将他变成阉人不成?
赵霁眸光沉沉,缄默地看她唱念做打,挑不出一丁点的错漏。
无懈可击。
第66章 续黄粱
霁哥?
赵德贞无措地望着他, 像是不解他为何如此沉默,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透着怯懦,和想问不敢问的迟疑。
赵霁的背脊绷得紧紧的, 唇角抿成一条直线, 一动不动地望着犹带稚气的少女。
他想起从前的那些岁月, 只觉得温热的一颗心被什么撕碎了。
先帝的遗腹子、生而克母, 他孤零零一个人躺在空荡的殿宇里,连哭声都若有似无。他的亲叔父坐上了皇座, 成了天下共主,而他还仅仅是个初生的婴孩。
若要他死,只需将包被掀开一角,或是喂奶时少拍几下肩背,他便会一命呜呼, 早早与先帝团聚。
可他们没有。
陛下待他如子,皇后爱他如母, 满宫的帝姬视他如亲兄。待他长成少年,便是宗室里第一个封王的宗室,陛下多年无子,便属意他为储君
赵霁生长在这巍峨的宫禁里, 却从来没有感觉过孤寂落寞。他没有细究过生母的难产, 也不愿去想皇位本该属于谁,做好让天子放心的闲散宗室,不结党、不营私,不沾染权势, 也不觊觎大宝。
他只想维护好这份天家的温情, 但如今这份温情却露出了狰狞的面目。
你想做女帝吗?他的嗓音低哑干涩,再没有从前的温柔。
赵德贞直直望了他半晌, 天然上翘的唇角缓缓坠了下来,露出一点刻薄的苦相。她的眼睛不刻意睁大时,并没有那么圆滚滚,反而有些狭长,看起来阴恻恻的。
霁哥,若我想,你会不会成全我?她的笑容甜得发腻。
赵霁道:会。
赵德贞咬咬指头,尝到一点蔻丹里的白矾味,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但是我不信。
她一步步朝赵霁走近,迤逦的裙幅拖在地上,小巧玲珑的身姿无端有了如渊的气势。
霁哥,这世上只有死人最可靠。若你真心想要德贞如愿,就请你鲜红的蔻丹在他胸膛点点,略略弯曲两下,像是跃跃欲试地要掏取他的心脏。
赵霁攥紧她细瘦的手腕,问道:我死了,你便能做储君、做女帝吗?
赵德贞故作懵懂:霁哥怎么会死呢?过了今夜,宣王就该变成宣帝了。
赵霁不解其意:那你
我?赵德贞嘻嘻一笑,偏头望着他的眼神狡黠又无邪,我自然是出宫嫁人。我已经选好了驸马的人选,就是远在交趾的高家。
交趾是南方的边界,全是蛮人,荒僻又贫瘠。莫说是中宫嫡出的公主,就是宗室的郡主,也万万不会嫁到那里去。
这目光里的讯息让赵霁豁然一惊,你是要我代替你?
是了,把人变作牲口都如此随便,交换躯体又是什么难事。待他们换了身份,德贞以宣王的身份继位,不会有任何人上奏反对,还能传一段还政太|祖的美谈。
是他将鬼神之术想得太过简单了。
霁哥,你人虽傻,待我的心倒诚。我原本是想你死的,临了却又有些舍不得了。
赵德贞摸摸他的脸,呢喃道:若你乖巧,便不用死了。等你嫁去交趾,和驸马生下孩子,我便把你心仪的女子送去与你团聚。若是你嫌交趾蛮荒之地,眷恋京中繁华,待孩子长大,我便派人把驸马暗杀了,接你回京养老。
她说到杀人时,眼睛连眨都不眨,也不觉得让一个本是男子的人雌伏、分娩有什么不对,一派残忍的天真。
德贞,你为何会养成这样的脾性?
一个备受宠爱的帝姬,金尊玉贵的长到十六岁,即使有什么不如意,也不过是姊妹间的机锋和攀比,怎么会变成这样心机深沉、不择手段的模样?
赵德贞愣了愣,有些惊讶于他此刻还不忘关怀自己。但这一点感动便像烈阳下的残雪,经不住存储,很快便化成水汽蒸干。
霁哥,我生来便是这副心肠。她甜甜笑起来,父皇、母后、皇姐,还有宫外那些宗室,他们也都是这般。只有你是异类,也只有你傻傻地记着那些好。
你是不是从来不明白皇位代表什么?她凑近赵霁,嘲笑道:做了皇帝,这世上的一切便都唾手可得。你想要谁生谁便生,想要谁死谁便死,他们乞求你的恩泽怜悯,使尽浑身解数来讨好谄媚你,唯恐不能做到最好,被后来人顶了上去
赵霁问:便只为如此?
当然不!
赵德贞靠坐在云榻上,摸着铺在身下的水滑缎面,笑容妩媚又恣意:霁哥,这世上诡秘的事情,你也经历过几回了,还有高人在暗中相助,怎么他没有告诉你,人皇身上的气运吗?
我隐约知道一些。赵霁面不改色,做了人皇,难道你就能够长生不老?若是如此,先帝也不会山陵崩,更有甚者,我赵家还得不了这江山。
赵德贞气恼地瞪他一眼,愤恨道:所以你这点最讨厌!
良言总是逆耳。赵霁笑了起来,我不愿做帝姬,也可以不做皇帝。若你能说服陛下,宣王府一力支持你做女帝。但这些阻力要你自己去克服,而不是依靠那些见不得光的手段。
赵家怎么会出你这样的人?赵德贞摇头叹气,捷径就在眼前,我何苦要大费周章走歪路。
赵霁收起笑,轻轻叹口气,你预备对我动手了,是吗?
不,还没有轮到你。赵德贞食指抵唇,小声嘘了一声,要到夜里阴气最重的时候,才好逆转阴阳。现在还早,可以先料理了父皇。
赵霁的眼瞳猛然一缩。
你放心,他毕竟是我生身之父。赵德贞懒懒摆弄指甲,他心里只有儿子,自己生不出来,宁肯把家业交给侄儿,也不考虑自己的女儿。我不过略略试探一句,就被他臭骂一顿,既然如此,那就让他生吧。
陛下命中无子。
赵德贞一挑眉,原来你也知道啦。看来你也没有表现的这么老实,暗地里也觊觎过皇位。
赵霁并不辩解,只追问道:你对陛下做了什么?
你想知道,就自己去看吧。赵德贞朝外摆摆手,示意他自由来去,陛下的寝宫在哪,你应当还没有忘记吧?
她这样气定神闲,仿佛早已胜券在握。赵霁心中惊骇,来不及再与她啰嗦,提起袍角便匆匆往外跑去。
宫人们整齐地排成一列,如常的在御道上行走,步调仿佛丈量过,全都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见他在路上失仪狂奔也不理会,木愣愣像是提线的木偶,连请安也不会。
赵霁踉跄了两步,扶着宫墙环顾四周,发觉这座宫城像是与世隔绝一般,被笼罩在一片死寂中。
他看着那些宫女煞白的脸,发觉她们呆滞的瞳孔里弥散着死气,半点不像是活生生的人。
沈玉林!
他扬声喊了几句,听着回声荡了几圈,又渐渐归于静谧,始终没有等到沈玉林出现。
或许他也同那些宫人一般,成了一具空荡荡的躯壳。
赵霁不敢深思,握拳朝帝王寝宫奔去。
人皇凛然不可侵犯,赵德贞的手没有那么长,陛下一定还好好的!只要他将此事告知陛下,就还能够挽回。
赵德贞站在高楼之上,扬手感受四面八方吹来的凉风,体味高处不胜寒的孤寂。从来不会有帝王觉得高处寒冷,这样的感慨,不过是下层人对上位者的可笑揣测,以此来宽慰自己嫉妒得发狂的心肠。
坐拥万里江山,享无上权柄,怎会觉得孤独?
她遥望御道上跌跌撞撞的身影,咧嘴轻嗤一声。
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看不清情势,妄图联合父皇反抗于她。可惜她并不是孤军奋战。
这困局哪里是为了人间区区的皇位,不过是本宫因势利导,借机为自己谋划。
她仰望灰蒙蒙的天色,想象九天之上是怎样的仙境。
第67章 续黄粱
赵霁狂奔在御道上, 除了耳边肆虐的风声与胸腔里粗重的喘息,偌大的宫禁安静的就只剩下他凌乱的脚步跫音。
脑中满忆着赵德贞胸有成竹的笃定模样,他不敢去想帝王的寝宫里正上演着怎样的情景, 也不敢细思那些宫人的异状。长长的御道走到尽头时, 望着金碧辉煌又格外静谧的宫殿, 他甚至有些怯懦地想要调头离去。
但是他不能。
赵霁握紧了拳头, 忽然有些感激起医续断来。借他铁口直断,批下这人皇的贵命, 赵霁冥冥中开始深信,无论发生怎样的变故,他都会安然无事。
这对于脆弱无力、饱受生老病死之苦的人族来说,无异于是所有冒险激进的底气。
他深吸了一口气,回头望一眼流金璀璨的日光下肃穆沉寂的宫城, 一步步走向这俗世最尊贵之人的宫殿。
福宁殿连接勤政殿,皇帝不上朝时, 多半都栖息在这两殿中,或处理政务,或宣召臣工嫔御。因是帝王寝居,修缮得格外华丽巍峨, 以示天子不可逾越的崇高英伟。
赵霁幼时常常被皇后殿下带着去殿中玩耍, 待长得大些时,也总被召来垂问课业。
习惯了远远便有魁梧挺拔的羽林军昂然侍立、习惯了宦者早早谄媚相迎,此刻,赵霁看着寂寂空荡的前庭, 对上羽林郎呆滞木然的神色, 心下微微一紧。
臣宣王赵霁,恭请圣安!
他利落地撩开袍角, 头上略显凌乱的沉重冠冕轻轻晃荡,双膝稳稳跪在冰凉的汉白玉地面,吐字清晰而缓慢,以此维系皇家最后的尊严。
除了他自己干哑倔强的嗓音回荡,没有一个人给予他回应。
赵霁的心往下落了落,额头快速在地上一贴,全了最后的礼节,便即刻迅捷起身,以一往无前的气势冲击殿门。
殿门厚重,却没有想象中那样不可撼动。
赵霁背光站立在门槛外,怔怔看着殿中低垂的层层帘幕。
*
曜日将斜,秦素问焦躁的在堂中走了几趟,看着双颊酡红的燕赤霞,忽然道:我若去,会不会拖后腿?
燕赤霞像是早就知道她会有此一问,干脆道:或许是助力,也或许会成为旁人手中的利刃。
秦素问咬紧了牙关,眼中凛然生出一股执拗的决绝:医先生这样看重我,我又和和王爷有那劳什子的宿世因缘。我有一些预感,今夜我非去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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