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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赤霞啧啧一声,察觉四肢恢复了力气,便撑着胳膊慢慢坐起身:常听人说皇族奢靡,如今看来也不全是好事。
    他倒有心见见传说中的酒池肉林,可惜如今的天子还没有昏聩到这个地步,一直无缘在酒液玉池中徜徉。
    心中暗暗有些惋惜,燕赤霞摸摸下巴,犯起了酒瘾。
    医兄可有银钱,借几文来花花?
    医续断瞥他一眼,从抽屉里摸出几枚铜钱,看他猎豹一般纵身出门,直奔最近的酒肆。
    堂里静了下来,只剩下他一人。医续断垂眸沉思片刻,袖手往城外走去。他的腰里还坠着陶瓶,里头拘着胡四姐。
    京郊五十里外,小茶棚不知何时已被推倒,那对白发苍苍的老迈夫妻也早已不见人影,只有两头羊掩盖在废墟下,早已气绝多时。
    那是被巫术转化成牲畜的人族,因不曾解术,至死都是牲畜。
    医续断不急着去追踪那对老夫妻,他将两头僵直的尸体拉出来,并排摆放在一处,取来半破的木桶往水源处汲水。
    茶棚离水源不远,三两步便寻到了溪水处。医续断装满了木桶,回身走回尸体旁,将一桶水倾数泼出。不多时便有烟雾慢慢升起,两头羊缓缓褪下伪装,变作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青白着脸一副惊恐万状的模样。
    这是他们临死的神情。
    医续断抬手画下法阵,将这对男女摆在生门处,开始跳起沟通天地鬼神的巫祈之舞。
    将死人救活,总是要繁琐一些,但若是活着的时候便解救他们,便没有这样大的功德。比起成圣,这些琐碎的过程就不值什么了。这两人是无辜横死,阳寿本不曾终,救上来也不触犯什么律法。地府很快便放了行,将两人的魂魄送返人间。
    医续断瞧着他们渐渐恢复血色的脸颊,负手往山林中行去。
    有时他实在想不通,这样庸常弱小的种族,为何会成为天地的宠儿,享尽世上的福报气运。而强大如巫妖两族,却日渐式微落没,渐渐退出了主宰天地的争逐。
    女娲氏抟土为人,究竟是她自己愿意,还是天命强加,假借她之手,造出这个怪异的种族。
    这里头藏着许许多多的秘密。
    他总会弄明白。
    磕破古朴的陶瓶,医续断沉沉盯视脸色苍白的狐女,轻轻扯动唇瓣:寻着胡廿三的气息,找到逃窜的异类。
    胡四姐低垂着透露,偷偷朝泰山的方位瞥去一眼。
    遵命,老爷。
    这个少年人的外表有多么完美耀目,他的实力便有多么的深不可测,强大到她连反抗、逃跑的念头都不敢升起。唯有甘心情愿地做马前卒。泰山考核将近,但愿此事不会拖延太久。等她竭力助这少年人成事,希望他能法外容情,松松手放她自由。
    归根结底,还是男色误她。
    倘若她潜心修炼,不理三姐的引荐,或是见完尚生便归山闭关,不与他厮混这一场风月,也不会遭受无妄之灾。
    胡四姐心绪纷乱,却还是警觉地四处探查,寻觅风中吹来的、那与胡廿三相近的气味。
    老爷,胡四姐妙目里闪过惊惶之色,他们仿佛、仿佛逃进皇宫里。
    皇宫里皇气逼人,等闲妖邪不得近身,那些怪物怎么敢躲进宫里?
    少年人淡淡颔首,并不惊讶。
    第63章 造畜
    燕赤霞懒懒靠在椅圈里, 手里抓着半旧的酒囊,里头装着混浊的劣酒。
    他生得魁梧英挺,自带一股洒脱落拓的气质, 仿佛天生就该是个浪荡江湖的游侠儿。一点也不像出身名门正派, 以降妖除魔、匡扶天下为己任的赤诚君子。
    但燕赤霞也不甚在意。他仰头灌了一口酒, 又心疼地摇摇酒囊听水声, 瞥见少年人进来,便漫不经心地问他:狐狸呢?
    医续断撩撩眼皮, 你问哪一只?
    燕赤霞往他腰间一扫,胡四。
    医续断闲闲坐在他对面,自己动手沏了一杯茶,用不上了,便随她往哪里去。
    燕赤霞坐正怕身子, 用塞子把酒囊封住,问他:寻到了?
    嗯。
    那燕赤霞摸摸腰里的小剑, 你预备怎么做?
    医续断轻摇茶盏,看着碧绿茶汤里自由舒展的叶芽,莹润如玉的下颌微微紧绷,面容沉静而端肃整个人都像在克制着什么。他沉默的时候不算少, 也常常独坐沉思, 显得疏冷又游离,如高贵的天神俯瞰众生,不把任何人和事放在心上。
    但燕赤霞还是头一次见他露出这样的神情,仿佛面临着极其棘手的难题。
    他不由屏了屏声息, 像少年人微微倾斜上身, 我可以做些什么?
    医续断抬眼瞧他,目光在他潦草凌乱的胡须上定定, 缓声道:你去宣王府,保护一个人。
    那个宣王爷?燕赤霞不太情愿,我不喜欢和他们这些贵人打交道。
    皇室气运独特,一个不小心就要沾染上业障因果。他是修道之人,诚于剑、诚于心,又不图他们赵家的权势富贵,理他们做什么?况且他生性最是简单鲁直,和那些心机城府太深的,向来尿不到一个壶里。
    医续断洞悉他心中所想,扬唇浅淡一笑,不,是小秦。
    小秦?燕赤霞拧拧眉,她如今是只小花狗,谁会去害她?
    甭看她如今成了狗,养在王府里天天吃香的喝辣的,连渴了都是喝羊乳牛乳,以至于迟迟解不开咒术。比他这个喝酒还要赊账的剑宗天骄,不知道强出多少。
    你仿佛心中有怨。医续断点点桌面的木纹,淡声道:小秦命格复杂,你好生护着她,也是功德一件。
    燕赤霞嗤笑一声:我是剑修,可不理会那些功德、善行。
    求道之路本就该清苦坚忍,踽踽求索,斩断一切凡尘俗念,然后才敢希求飞升别样天地。倚靠行善积德堆上去的道行,都是投机取巧的小机灵,修成个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真要动起手来,还架不住他随手刺去的两剑。
    这便是剑修的傲慢。
    医续断望他一眼,似笑非笑:如你这般,一百八十岁才可触摸天道,若你肯走走捷径,一百五十岁便可等来劫雷。
    燕赤霞翻个白眼,我师尊活了快两百岁,还是困囿于己,不得飞升。若我有他这般长寿,一百八也不算晚。
    他修剑求道又不是为了飞升。
    医续断见他这般油盐不进的模样,不由怔了一下。
    他正色道:让你去便去。宣王府里美酒佳肴无数,你为他镇守家宅,吃点喝点不算什么。
    燕赤霞眼底一亮,把酒囊拍进衣襟里揣紧,开怀道:你早说不沾因果,我便麻溜去了!
    他做事不爱拖拉,当即便风风火火的出了门,一溜烟往宣王府去。
    日影鎏金,斜斜洒进堂中,烙下窗棂的简朴纹样。小几旁的少年人静默独坐,竹节般修长纤细的手指轻捻杯盏,侧脸隐在明明灭灭的光影里,容色浅淡,不知在想些什么。
    *
    赵霁谨记着医先生的嘱咐,回了宣王府便令人闭门谢客,半月内再不准备踏出府门一步。
    所幸宣王府极大,里头亭台楼阁、假山池塘无数,都是当世巧匠精心雕琢,连一草一木都被金银堆砌得风姿非凡,如何也看不烦厌。
    秦素问极喜欢其中一个仿造苏式园林建造的竹搭水榭,从前便常常和赵霁在里头纳凉说话。如今变成了狗儿,身形小巧许多,在里头便可以随意地扑腾跳跃,拿光洁的竹子磨爪子也十分的舒服。
    赵霁万事随她高兴,带着沈玉林日日陪她在里头闲坐。
    他吩咐侍女把水榭四面的纱帘束起,让秋日的凉风徐徐吹来,先喂小花狗吃半碟子奶糕,便放她自己去玩。
    有些酸。
    赵霁偷偷吃一口剩下的奶糕,皱着眉头朝沈玉林道:明日御医来请脉,记得问问他,小犬能不能吃糖。
    他记得启文是不爱吃酸的。
    沈玉林见多了风浪,面不改色的应了下来。
    秦素问悄悄刨了一会竹壁,偷眼瞧赵霁翻了诗书来看,这才松了口气。
    从前做男子的时候,她虽疑心赵霁对自己有想法,但这念头也只是一刹那间,转眼便觉得是自己自作多情。
    王爷待人以诚,不分你我,若因此怀疑他动机不纯,岂不显得自己心思龌蹉。钟子期一死,俞伯牙连琴都不弹了,难不成他们也有这样的私情?男子之间的情分或许便是如此,看起来狎昵,其实便如清风朗月,再磊落不过。
    她自我说服完,便再也没有动过猜疑。
    可谁让晴天霹雳,竟让她发觉自己是女儿身。
    这身份不好告诉赵霁知道,但她再怎么装男子,自己却是心知肚明的。再让她坦然接受赵霁给予好兄弟的厚意,便有些惴惴不安起来。
    怎么不动了?赵霁眼尖,发觉小花狗蹲在墙角一动不动,上前拍拍它的背脊,可是哪里难受?
    自从启文变成了狗崽子,莫名的活泼了许多,一眼看不见便跑进了花圃里辣手摧花,要不就是从土里扒虫子玩。有时牙痒爪子痒,便克制不住地祸害东西,什么布料、木料都啃挠坏了不少。
    他仔细问过太医,只说这个年纪的狗儿都是如此,白日让它玩得精疲力尽了,晚上便能安泰一些。
    要不是跟着启文四处跑,他从前还不晓得自己的王府这么大。
    秦素问微微一僵,对上赵霁关切的目光,止不住一阵心虚。她沿着水榭边缘跑两圈,见赵霁又坐回去看书,便往水边一蹲,思考今后如何报答他的恩情。
    水里养着数千尾锦鲤,花花绿绿的煞是好看。秦素问一错眼瞧见,忍不住磨了磨爪子。
    她总是会突然生出一下奇奇怪怪的冲动,而且大多都克制不住。秦素问叹口气,认命地凫水捞鲤鱼。
    那些锦鲤都是精心喂养伺候的,每一尾都个头不小。初时被她拍得一惊,便急急的四散着游荡开,等发觉这幼犬不过是虚张声势,又慢悠悠聚在一块吐泡泡。
    秦素问啪啪拍得水声一片,毛发被湖水溅湿了也不管。赵霁瞧她玩的高兴,也不约束她,只吩咐侍女备好干布巾,计算着时辰再去叫她。
    燕赤霞坐在水榭的顶上,听着檐角清脆的铜铃声,有些没眼看那只狗崽子。
    幸好他咒术解得早,不然就该扑在草垛里咩咩吃草根子了。
    秦素问不料这些鱼的脾气这样大,被鱼尾掀起的湖波泼了一身。毛发湿漉漉贴在皮上,她奋力抖了抖,克制着往湖里跳的冲动,强行朝身后撤退。
    虽然如今变成了狗,但始终要葆有人的理智,跟一群鱼计较,实在有失身份。
    启文。
    赵霁拿起盘子里柔软的布巾,笑吟吟走向湿答答的小花狗,若你馋了,晚上给你炖鱼汤喝。
    秦素问便有些讪讪,僵着身子一动不动,任由他给自己擦毛。
    皮子有些痒,不知道是不是湖水不干净。她错神念叨一声,忽然便觉一坠,猛然趴伏在冰凉湿滑的地上。
    地上都是她玩出来的水,因这水榭全部用竹子搭建,沾了水便滑溜溜的,还不大容易干。秦素问不曾多想,只当自己不小心滑倒了,谁知入目便见一双细瘦苍白的小手,指甲修剪得圆润,泛着极淡的粉色。
    这是她的手。
    秦素问有些无措,却还是下意识地死死趴在地上。胯骨硌着竹节,有些微微的疼,却明晃晃地提示她,如今身上未着片缕。
    启、启文?
    秦素问不敢抬眼,只抿着嘴唇不吭气。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太过冲击,赵霁愣愣看着地上**的女子,脑中一片恍惚。
    他的启文,从一个人变成了一只狗。这本来已够惊世骇俗,但比起如今这般,却如同小巫见大巫。
    都退下!
    赵霁的脑子还有些浑沌,但还是本能地喝退了水榭中侍奉的人,抖着手把布巾给地上的人盖上。
    秦素问察觉到他的颤抖,愈发把脑袋深埋起来。
    你
    那布巾堪堪能遮一点肩背,赵霁又抖着手除下自己的外衫,闭着眼睛披在她身上,别、别怕!
    怕吗?秦素问扪心自问,她只觉得窘迫,并不曾感到害怕。
    她抬手拢了拢身上的衣服,强撑着坐起,努力压制双颊的红潮:我没怕。
    这声音柔婉又生嫩,赵霁自己的心里被狗尾巴草搔了一下,痒得发疼。
    他偏开眼睛不敢看她,低声道:我去给你取衣服,这里的人都清出去了,我叫沈玉林在外面给你守着,你、你放心!
    他话说的磕巴,整个人都有些手足无措,半点没有平日的怡然从容。
    秦素问心里忽然升起一点奇异的念头,还来不及细思,又被一阵风吹散了。
    有劳你了。
    第64章 续黄粱
    水榭四面的帘幕又层层放了下来, 晚风从湖上吹拂而起,重重叠叠的软帘偶尔掀起一角,隐约可以窥见一点春色。
    宣王府没有女眷, 婢女送来的托盘里, 依旧是秦素问从前穿的士子儒衫。
    她在昏黄的暮色里悉悉索索地穿上衣服, 光脚在水榭里走了两圈, 有些懊恼地抓了抓凌乱垂散的长发。
    这下身份暴露了,日后该怎么面对赵霁?
    赵霁坐在桥边的石头上, 望着一桥之隔的水榭,想着帘幕深处那个空灵清丽的女子,一颗心不住地狂跳。
    你说,那是那是启文吗?他的喉咙有些干,嗓音都微微喑哑起来。
    沈玉林抱着刀, 迟疑道:模样依稀是陈秀才,只是许是那咒术所致?
    妖术既然能把人变作牲口, 那应当也可以将男子变成妇人吧。
    赵霁抿抿嘴,压低了声音:或许启文他,本来就是女子。
    自从城外野寺遇险之后,他夜里便常常做些怪梦, 仿佛被困在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里头有无数的美艳蛇蝎,个个在暗中窥伺他的血肉。有条参天巨蟒死死捆缚着他的躯体,那鳞片粘腻又湿滑,硬得像玄铁, 紧紧挤压着他的胸腔, 如何挣扎也喘不上气来。那巨蟒却不肯他轻易死去,血盆大口一张, 便是漫天的血雨腥风。
    梦里的天和地,都是灰扑扑雾蒙蒙的,看得人止不住的丧气和绝望。但偏偏有个绰约清丽的女子,仿佛夏夜萤火里静静绽放的幽昙,坚定而决绝地朝他行来,誓要救他于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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