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夜,和弟弟唠了一会儿家常后,伏晓回房间睡觉了。
她并没有睡着,躺在床上睁着眼看了会儿天花板,伏晓拿出手机,从通讯录里找出一个名字,拨打电话。
喂聂团长吗?您好您好,我是伏晓,您还记得我么,我是伏城的姐姐,两年前我们见过面的
嗯是这样的,我想问问您知不知道罗格318是不是又出了什么事,比如查出了什么东西,但还没对外公开。
没有吗?哦好的,谢谢了。
没什么事,就是阿城又发病了,我让他明天请假,带他去看看。
啊,没事没事,您放心,我回来了,我会带他去看病。
您明天要去他现在工作的地方一趟,正好顺路帮他请个假?那怎么好意思,谢谢您了。谢谢您这些年的照顾,真的很谢谢
***
第二天,聂团长来到商飞工厂时,先去了趟试飞员休息室。和两个小家伙说了会儿话,鞭策了一下。接着,、聂团长来到实验室。他来的时候卓桓并不在,虽说只要跟吴辉、或者随便找个人说一下就行了,但聂团长比较一条筋,还是想跟卓桓说。
等了几分钟,卓桓和吴总设计师一起进入实验室。
聂团长立刻走过去:你们可算来了。卓桓先生,你的属下,就是伏城今天有点事,要请个假,我跟你说声。
吴总设计师扶了扶镜框,惊讶道:这事我们早知道了呀,老聂,小伏早上有打电话说请假的事。
聂团长一愣:啊,他自个儿都说了?嗨,我还以为他没说要请假看病的事呢。
卓桓微微一顿,目光从手里的实验资料上抬了起来。
第七十九章
天刚蒙亮,床头柜上的手机响了。下意识地快速地将闹铃按掉,继续睡觉,过了两秒伏晓反应过来。她睁开眼,望着熟悉的天花板,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在英国。
她回家了。
昨天才刚回国,今天就要早起,大脑昏昏沉沉的,但伏晓的精神却很清醒。她迅速地洗脸刷牙,然而一打开房门,就闻见了淡淡的米香。
她惊讶地走到餐厅,正巧伏城盛了两碗粥端出来。
伏晓:你什么时候起的?
伏城:就早半个小时。姐,喝粥吗?
姐弟二人一起坐在桌旁吃起早饭来。
看着伏城一勺勺地把粥喝掉,伏晓才松了口气。似乎没她想象中的那么严重。
她永远忘不掉,两年前伏城第一次发病时的模样。他瘦得几乎成了一把骨头,伏晓接到消息去部队接他时,她的弟弟瘦骨如柴,脸上白得快没了血色,看见她却依旧对她笑,让她不用担心。
那怎么可能不担心!
她带着伏城,去了很多医院,去过美国、英国,最后情况终于稳定下来后,才回到申城,继续调养身体。
等吃完饭,换好衣服,伏城还有点犹豫。姐,我上周就有去找过赵医生,已经拿了药了。
伏晓瞪着他:不行,再跟我去好好检查一趟!
嗯。
到了私人医院,先做了一次CT、一次核磁,再做了一些血样检验。下午,伏晓带着自家弟弟,找到赵医生。
赵医生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医生,虽然年纪不大,在厌食症治疗方面却颇有名气。他仔细看了片子和化验单后,给开了一些药,再开了几瓶营养液。与这姐弟俩也是熟人了,赵医生看了看伏晓,又看向伏城,无奈道:AN这种病,其实复发率并没有很高,大概只有0.5%3.7%,男性复发率更低。我见过的大多数AN患者,都是因为过度节食导致发病,所以就算暂时治愈后,只要有契机,都会有复发的可能性。但是伏城,你不是,你是因为家人突然过世,导致情绪极度抑郁,才引发的精神性厌食症。
将化验单放到一旁,赵医生道:我和你姐姐也交流过了,我的建议是,你去找个心理医生,好好地疏导一下。当然,这个建议两年前我就提过,希望你们这次能采纳。
离开医院后,伏晓还在回想医生的话:阿城,要不找个心理医生吧。
伏城闻言却无奈地笑了:姐,你知道对我而言,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伏晓滞住,过了会儿,她道:要是永远都捞不到罗格318呢?
伏城沉默片刻:没事。
伏晓看着他,想说话,却不知该说什么。
在医院忙了一天,又是看病、又是输液,等到两人离开时,已经是傍晚。
打车回到小区,两人在路口下了车。
伏城的手里拎着印着医院标记的黑色塑料袋,伏晓一边叮嘱他要好好吃饭,一边打开手机外卖软件:今天晚上就算了,太晚了随便吃点外卖,等明天开始,我给你做饭,知道么。
伏城:姐,你请了多久的假。
伏晓:干嘛,一周。但你别想逃,如果这周过去你身体还是没好转,还要吐,我就再请一周的假,好好看着你!
伏城:
伏晓抱怨道:唉,早知道今年不提前用掉年假了。今年和你姐夫度蜜月的时候,多玩了几天,把年假一起用掉了。现在可好,本来留了七天的年假,想等你下个月生日回国陪你的。这下别说你生日,可能假期都不够了。
没事,我挺好的,姐,你过两天就回去吧。
那怎么行,我得看着你,不能让你继续这么下去。
伏城笑弯了眼睛,声音温和:我也没怎么样啊,这次回来你亲眼看到了,今天也听赵医生说了。都还好的,没那么严重。而且你一直不回去,就让姐夫一个人待在英国,这样不好。我没事,等过两天
声音突然停住,伏城脸上的笑容凝固住,他望着不远处站在路灯下的男人,过了两秒,他转过头,又笑起来对伏晓说:等过两天,你回英国吧。
伏晓也看见了那个站在小区门口的男人。
天色渐渐昏暗,街道两边的路灯亮了,那个模特一样的男人就站在路边,靠着一辆法拉利,双手插在袋中,抽着烟抬眸看着他们。这一带都是高档小区,绿化很好。夏日浓荫遮蔽,吵闹的蝉鸣在参天大树中共振奏响,那男人将墨镜随手夹在T恤的领口,偏长的发丝扎在脑后,成了一个小揪。他微微垂首,额前细碎的头发便顺着落在脖颈旁,眼神幽静默然。
他一直静静地看着伏城。
伏晓:你朋友么,阿城。
良久,她才听到弟弟轻轻的回复:嗯。
姐,你先上去吧。
伏晓皱着眉想问清楚情况,但看着弟弟柔和的目光,她默了默,点头道:好。
伏晓拿过伏城手里装着药的塑料袋,转身进了小区。
伏城走了过去。
卓老师,声音平静,神色也一如往常,没有太大变化,他问:您怎么来了。
卓桓没有回答,而是看了看伏晓的背影:那是谁。
伏城:我姐姐。
卓桓看了他一眼,慢慢站直身体:今天你请假了。
伏城淡淡道:嗯,我记得我早上和您请过假。
请假去医院看病?
什么病?
伏城抬首看他,问:和您有关系吗。
卓桓目光动了动,他手指夹着烟,定定看着眼前的青年。半晌后,轻轻地啧了一声,他道:陪我走走。说完,把捻灭的烟头扔进一旁的垃圾桶里,然后抬步便走。
他于路灯下而行,一步步地离开光亮处,走向没被路灯照到的暗处。没有往回看一眼,只是说了那句话,仿佛理所当然地知道身后的人一定会跟着自己。然而这一次,伏城却站在原地,他默默地看着卓桓越走越远。
卓桓回过头:伏城。
伏城倏地怔住。
干嘛,过来。
扣你工资。
嗯。
伏城跟了上去。
因为周围都是高档小区,容积率很低。沿着步行道走,很快就到了一片人工湖。八月的夜晚,晚风夹杂着潮湿的热气,早晨刚下过雨,不算太闷,鼻间全是泥土腥涩的气息。
卓桓双手插着口袋:下周的试飞准备得怎么样了。
伏城:没问题,我已经确认过三次。
你的病对试飞会有影响?
不会。
人工湖里响着枯燥重复的蛙声,没人说话,空气有一瞬间的寂静。
过了半晌,卓桓问:你什么病啊。
伏城缓缓抬起头,目光顿时望进一片清冷彻然的眼中。他的喉咙好像哽住了,话难出口,许久,他静静地说:不是什么大病,和您也没什么关系。
两人又走了几步。
卓桓:你怎么得的精神性厌食症。
瞳孔紧缩,伏城错愕地转首看他。下一刻,他手指捏紧,转身便走,卓桓低声骂了句操,然后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你干什么啊,伏城!
我得什么病和你有关系吗?!
看着青年冰冷愤怒的目光,卓桓忽然没了声,过了几秒,他烦躁地反问:我他妈不是在关心你?
伏城:我什么时候需要过你的关心?
卓桓死死攥着伏城的手腕,被他气笑了:你他妈有病吗!
后面两个字没说出口,淹没在青年红了的眼眶里。
心脏无声地顿了一拍,如洪水般一涌而下的千百种滋味,在心头迅速漾开。烦躁、无奈、恼怒、懊悔,太多陌生的从未有过的感觉,一股脑地全部冲垮出来,卓桓看着伏城红着的眼眶,嘴唇翕动,却不知道说什么。
伏城转身就要再走。
他却依旧死死拉着他的手腕。
你上次在洗手间里吐,不是因为和我接吻觉得恶心该是肯定而自信的语气,但到最后,卓桓默了会儿,加上两个字:对么?
伏城没有回头,良久,他声音沉闷地回了一声:嗯。
卓桓:到底怎么回事,那个病。
伏城用力地甩开他的手,抬步就走。
操!
男人大步追了上去,又去拉住他的手:聂项说你的病和罗格318有关,是因为罗格318?那个姓伏的遇难者?
心底突然涌起巨大的愤怒,伏城抬起头看他,语气激烈地反问:你不是知道吗?你看过什么东西,看过三遍就会全部记住。你一直知道,我的家人在那架飞机上,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你现在来问我?
卓桓嘴唇微抿,还是问出口:是你父亲?
伏城笑了,他红着眼睛,一个字一个字从齿缝里挤出来:是,您什么都知道。对,我爸爸死在那场空难里,我妈妈也在上面。我得了厌食症,这些您都知道。而我只是和你上过床,被你操过的炮友,所以我没资格对你指手画脚,没资格管你的人生。那你呢,卓桓?你有病吗!你管我干什么,我的事和你有关系吗?
卓桓第一次被人说得哑口无言,怔怔地看他。
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把这个男人的手从自己的手腕上掰开,伏城眼也不眨地看着他,明明可以用同样的方式再羞辱对方一遍,可是看着这个人的脸
说不出口。
伏城沉默了。
他低下头,表情被垂下的头发挡住。
过了许久,他仿佛冷静下来了。
晚风吹拂而过,伏城:嗯,我的厌食症是因为罗格318空难。一开始只是情绪的积压,后来等到确认不再打捞飞机,结束调查,就突然爆发了。顿了顿,他抬起头,问:还有事么,卓老师?
青年目光安静缓和,如一潭死水,毫无波动地望着他。
卓桓嘴唇张了张,没有开口。
伏城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抬步离开。
他走了一米、两米,走得越来越远。卓桓就这样看着,忽然,他一咬牙,追上去。
伏城!
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伏城继续向前走。
卓桓追上去,拦住他的路:伏城!
绕开眼前这个人,青年神色平静,好像一只牵着钱的木偶。心死了,不会再有心动,也就不会再受伤,再难过。
卓桓跟着他:别这样。
别哪样呢?
恍惚间他忽然在想,他到底怎么了,卓桓要他怎么样。
你不要这样,好不好。抓住青年的手臂,卓桓哑着嗓子说。
伏城缓缓抬头,看着眼前这个眼眶微红、沙哑着嗓音的男人,良久,他说:其实我一直没和任何人说过。我爸妈不该上那班飞机的,是我建议他们改的航班。他们本来要上的是第二天凌晨的飞机,我告诉他们,我的老师就在罗格318上,他是罗格318的机长。我爸说,那正好,他可以改航班,这样我去机场接他们的时候,还能和老师见面,和老师聚聚。
一字一句,伏城轻轻地说着,好像只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眼泪却落了下来。
他安静地流着泪,想了想,问卓桓:是我害死他们的?
心脏在这一瞬间停跳了。
生了锈的钝刀一下下地磨着心口的血肉,他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心疼过一个人,爱过一个人。卓桓伸出手,将这个瘦弱单薄的青年拥进怀里,在他耳边,用温柔的声音,说:不是你。
伏城:你觉得罗格318空难,和机长齐志烽有关吗。
一下子意识到齐志烽是谁,卓桓:在没有看见飞机残骸,找到真相前,没有人是有罪的。我从来没怀疑过机长自杀这个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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