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那三人来了,说是信众,专替一干庙宇重塑佛像、菩萨,要价只是市面的三成……他们又有许多家庙宇的印鉴、文书,那做不得假!”
“贫僧想着,既然前头已经有那许多家做了,想来不会有诈。左右这庙里也无甚可图……谁知,谁知唉,真是罪过,罪过啊!”
晏骄愣愣的看着死去多时的芸香,只觉从心底一阵阵发凉,忽然就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了。
“师父,”阿苗替她擦了擦眼泪,带着浓重的鼻音道,“咱们是不是得准备验尸了?”
晏骄稍微回了点神,突然觉得没意思透了。
就算验尸又能怎么样呢?死去的人终究回不来了。
“阿苗,”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好像全身的力气都随着一声叹息化为乌有,素来神采奕奕的眼睛也骤然消失了光亮,“我好累啊。”
她自认已经做了能做的一切,可到头来,原来还是什么都挽回不了。
为什么他们总要在案件发生之后才能发挥作用?
阿苗被她的样子吓坏了,下意识看向庞牧。
庞牧示意阿苗先带人去收敛尸体,自己则揽着晏骄去外面阳光下坐着,一下又一下的拍着她的脊背,“不是你的错,你尽力了。”
晏骄用力搓了搓脸,手上湿漉漉的,两边太阳穴突突直跳,眼前挥之不去的全是泥土掩埋下奋力圆睁的眼睛。
她闭上眼,可眼泪还是止不住的从眼角渗出来。
她趴在庞牧怀里,没有声音却哭的一抽一抽的。
怎么就不能再快一点呢?
这种无力的感觉太疼了。
她太难受了,也太累了,连日来紧绷的弦在这一刻系数断裂,将她的世界硬生生划成血淋淋一道一道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好像山下又来了许多人,她好像已经睡着了,却又像没睡着,耳畔回荡着许多杂乱的声响,听上去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
她的眼前本该一片漆黑,但朦胧中却仿佛有几个人影晃动,待要上前看时,却愕然发现是几尊色泽光鲜的菩萨、佛像。
那些神明高高在上,眼神慈爱的俯视着她,可下一刻,却又从她们的七窍中渗出来殷红的鲜血。
神明的五官在她的注视下扭曲,从慈眉善目化为狰狞可怖,一个个将她围在正中,一道道撕裂的声音回荡在空中:
“你为什么才来!”
晏骄猛地睁开了眼睛。
“有哪里不舒服吗?”熟悉的声音自耳边响起,像黑夜里滚烫的光束,瞬间驱散阴霾和黑暗。
晏骄盯着陌生的帷帐摇头,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痛,“下山了?”
庞牧嗯了声,去倒了热水,先自己喝了一口试温度再递到她唇边,“喝点水吧,加了枣花蜜。”
她太累了,骤然紧绷的情绪又在瞬间崩溃,哭着哭着就昏睡过去,庞牧将现场诸多事宜全数交给齐远负责,自己先带着晏骄回了黄柳县衙。
晏骄顺着他的胳膊半坐起来,就着他的手将茶盅内的蜜水一口口饮尽,然后靠在床头怔怔发呆。
外面隐约有哭声传来,撕心裂肺的,好像透着血。
她张了张嘴,干裂的唇上立刻挤出来几滴血珠,“芸香的家人来了?”
庞牧点点头,小心的替她擦了嘴唇,“前面有郭本照看,你安心休息就好。”
“他不用去监考吗?”晏骄缓缓眨了眨干涩的眼睛,一度停滞的脑筋开始缓慢重启。
“处理完了事就去。”庞牧替她拢了拢头发,又从旁边热水盆里取了手巾,“敷一敷眼睛吧,会好受些。”
郭本本已在考场监考的,昨儿晚上才出来,明天早上之前就要回去,也是忙的厉害。
好在县试到底轻松些。
晏骄看了看庞牧,见他同样满眼血丝,也是心疼,“我没事,你也去睡一觉吧。”
算起来,大家三天下来统共只睡了三四个时辰,哪怕是个铁人也该上油了。
庞牧轻笑一声,亲了亲她的指尖,“这算什么?当年打仗,几天几夜不合眼的时候多着呢。”
晏骄的眼睛柔的想要化成水,忽道:“你们都是怎么熬过来的?”
这话乍一听似乎是在问人为什么能够那么久不睡觉,可庞牧看向她的眼底时却已明白:
打了那么多年的仗,是怎么熬过来的?
“这是个好问题。”庞牧也爬上床,跟她肩并肩靠在一起,缓缓地吐了口气,眼神有些放空,像是在回答,又像是在自言自语的说,“怎么熬过来的呢?”
他杀过许多人,也救过许多人,更曾眼睁睁看着无数无辜百姓在他面前死去却无能为力。
尸横遍野,流血漂橹,不亲身经历的人很难想象那种自我渺小和无力。
他也曾恐惧,也曾茫然,也曾质疑自己究竟能否坚持下去……
可结果就是:现实根本不会容许他怀疑自己。
要么坚持下去,要么死,没有第三条路。
所以他熬过来了。
“骄骄啊,”庞牧伸开左手,朝着灯火处虚虚一抓,看着那火光毫无障碍的漏出来,叹道,“天下何其之大,你我不过沧海一粟,何其渺小?管不过来的。”
即便他们今天真能救下芸香,可或许就在同时,大禄的另外某些角落,正在上演另外一出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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