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那晚回重华宫的时候,和她心里想的不一样,他劝她去戎狄,劝她要听父皇的话,牺牲自己联姻戎狄和大郢的关系。
她是大郢唯一的公主,这种使命是她与生俱来的,可是她不甘,她宁愿自己出生在寻常人家,也不要去承受这样的安排。
为了回郢都,她用尽一切心思手段,甚至搭上了驸马的命,众人都说驸马是死于疟疾,可只有她知道,其实不是的,驸马是为她而死,是为了成全她而死。
倘若一切全都白费了,那她便再也没有任何理由活在这个世上,她明白这一切是错的,可除了一路错到底,她别无退路了。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人都有执念,只不过她的执念深些罢了。年少时期曾经得到过的,她不愿放手,教会她佩戴弯刀的人,还没有教她如何卸下,所以她不愿放手,牺牲的已经这样多了,她没有退路,她再也不是从前的司马璇了。
丫鬟在身后叫她,她恍若未闻,径直出了西厢房。
宁王的事情瞒不了多久,事情没有按预料中发展,原以为只要让厂臣对楚锦玉死心,再趁机寻个由头替钰儿削了藩,事情便可以大功告成。
可现在不一样,宁王是死在厂臣的手上,朝中对东厂本就有颇多不满,倘若再加上诛杀亲王这条大罪,厂臣必死无疑。
头顶传来隆隆声,深夜里忽然变了天,倾盆大雨泻下来。晖云寺在山上,大雨落下来的时候,碧蓉正好到了山上。
是阮澜夜让扶顺将她带来的,她一直在她身边伺候惯了,没了她。阿玉会不喜欢。
传回宫里的消息,是太后娘娘感染风寒,要在寺里小住几日,因此把碧蓉带来,也无人疑心。
在路上,碧蓉就听扶顺说了,听到主子满脸是血的时候,她急地心惊肉跳,出来的时候,她就预感不好。她要跟着,可主子非偏偏不让,现在倒好,真的出事了。
冲进禅房里,她看见床榻上躺着的人,只穿着一身素白中单,浑身没有一点生气,安静地躺在那儿,仿佛风一吹就能刮走似的。
看见她眼睛上缠了厚厚的纱布,也不顾旁边的阮澜夜,冲上去就嚎啕道:主子走得时候还好好的,怎么才一天就成了这副样子,这眼睛到底是怎么了?怎么缠了这么多的纱布?主子你能听见碧蓉说话么?
她哭得不能自已,也不知道她到底伤在那儿,双手托着她的手掌不知怎么办才好,半晌才看见坐在身侧的阮澜夜,拿袖子抹了抹眼泪,跪在地上哽咽道:都是我不好,我应该跟着一块儿来的,就算主子不让,我也该来的,她离不得我,倘若今天我跟着来,万不是这样的情形。
阮澜夜坐在炕沿边上,手里拿着团扇替她打扇。事情已然发生,这会再说什么都是无用,起先她是又恨又急,可这会歇下来便觉得心力交瘁,她抬眼开口道:没有马后炮的道理,她身边只有你一个人,往后要寸步不离跟着,要是出了乱子,我必定不留你。一回如此,两回还是如此,她没有命耗,我也耗不起。
不过半夜,她像是耗费了半辈子的心血,碧蓉听了他的话,立时懊悔恨道:是奴婢该死,都是奴婢疏忽,叫别人钻了空子!
大夫吩咐,她出不得汗,得要有人打扇。我明日还有议事,宫里尚且还不知道消息,暂且先瞒着,你夜里守着她,一醒来就通知扶顺去找我,我会过来的。
碧蓉点头道是,忙要上前替他拿团扇,阮澜夜没抬头,怔了下格开她的手又道:还是我守着吧,我想再多陪陪她,等五更天你再来。
碧蓉看见他眉梢之间的疲惫,踌躇之下还是上前劝道:督主,还是交给奴婢来吧,您也一夜没合眼,明儿怎么撑得住?
她摇摇头,朝她挥了挥手,你走吧,我留下来。
第64章
天亮时分,阮澜夜回了宫,临走前不放心,又吩咐了一遍才离开。
回宫的时候已经是卯时,下了一夜的雨,宫道地砖上湿的清亮,四五更天就有专人洒扫,随处看不见一点灰尘。
杨平站在贞顺门上,见他来匆忙上前,神色匆匆喊了句:督主。
阮澜夜闭了闭眼,一面朝着东长街走,一面养神问道:出什么事了?
杨平跟在身后,定了定心神,低声道:番子来报,宁王昨夜暴毙。
她步子一顿,停在拐子门上,觉得眉心处重重跳了下,皱眉问:消息属实么?
昨夜派出去的番子,随长公主一路跟到了恭亲宁王府,是番子亲眼所见。
她冷哼一声,倒是便宜了他,就算他不死,咱家也要他再死一回。她想起阿玉胳膊上的淤青,简直恨不得立时将司马询拖过来千刀万剐,倘若她晚来一步,她无法想象还会发生什么,阿玉受了那些罪,她要百倍千倍替她讨回来。
一时报了仇心里是痛快,可后头该怎么料理,才是难事。
杨平垂首道:宁王是该死,只是眼下这事怕是掩不住,长公主那头也不知是什么口风儿,依属下看,督主还得去一趟重华宫。
此刻全朝上下都在商议削藩的事情,宁王必定是处在风尖浪口之上的,不出几日,必定是要闹得腥风血雨的,毕竟死了的是藩王,该有的缉查一样不会少。
司马询被杀的时候,长公主也在场,阿玉是随司马璇一起去的,宁王为什么会去晖云寺,阿玉又为何会深夜里去后山?
这一切和她都逃不了干系!
她停住脚,低声吩咐:传令三大档头,将宁王府围起来,有任何可疑,叫他们直接行事,不必来回我。
杨平颔首道是,三大档头跟着督主出生入死多年,在东厂里是督主最信得过的人。
她朝前走,眼看要到议事庑房,她回首冲杨平道:你先回东厂,今儿议的是削藩的事,必定是问起宁王的,事情轻重,你该知道其中的厉害,要是弄砸了,不单咱家,整个东厂都得给司马询陪葬,叫底下那帮人时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办差。
杨平点头领命,到了这份儿上,大伙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督主若是垮了,他们底下跟着办差的人,绝没有活路。
看着杨平往夹道里去了,她重新理了理朱红蟒纹曳撒,端正头顶上的描金乌纱帽,褪去一夜的颓然,她依旧是那个杀伐决断的东厂督主。
掀了帘迈脚进庑房,底下几个随堂、秉笔见他进来,全都恭敬站起来迎他。
黄花梨木高椅上坐定,扶顺弓腰端了茶盏上来,她伸手接过,抿了口问道:今儿崇政殿议事怎么说?
司礼监内掌印太监是独大,底下辅以秉笔、随堂太监不等,因为司礼监有票拟批红的大权,所以底下这些秉笔随堂都是在内书堂念过书识过字的。
大伙交换了眼色,随堂太监谭世昌拱手上前道:照督主吩咐,咱们司礼监的今儿早朝提了削藩一事,陛下也赞许,只是
阮澜夜放下茶盏,怎么,事情有变故?
只是宁王殿下今日早朝缺席,削藩之事提了出来,咱们大伙几个干眼站着,群臣并未接承下去,倒叫咱们司礼监成了枪靶子似的。
削藩之事本就是皇帝提出的,群臣不附议,不过是忌惮宁王的势力,怕将来江山易了主,届时会迁怒自己。这帮酸儒墙头草做惯了,天子头顶上不容放肆,只怕将来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阮澜夜描摹袖口的襕纹补子,搭声道:削藩的事情是陛下吩咐的,咱们司礼监说到底是为陛下一人办事的,内监么,朝外的大事有内阁操心,不用咱们费心,没的叫人捏住把柄,本来就够让人忌惮的了,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即可。
他今日这番话都反常,众人都面面相觑,若是按往常,必定是要发一通火的,可如今居然畏首畏尾起来,倒不像他的行事作风了。
既然发话了,再纠缠下去也没甚意思,众人附和道:督主说得是,我等必定听从督主吩咐。
她嗯了一声,身后扶顺托着团扇上来替她打扇,昨夜下了一场雨,天儿没有降暑多少,依旧叫人热得在地心打旋,她忽然想起阿玉来,这样热的天,不知她醒了没?
若是没见着她,会不会害怕?
干爹,干爹身后扶顺低声叫她,她这才反应过来,眉眼有些恍惚,问了句什么。
底下秉笔忙又说了一遍:黄河正直汛期,工部拟了折子上来,陛下叫送来让咱们定夺,只是修堤坝得要钱,户部这半年来一直亏空,怕是一下子拿不出那么多的钱来,奴才们定夺不了,特来请示督主。
她抬手按了按眉心,一夜的疲惫,这会早就心力交瘁了,她皱眉道:这事本不该咱们司礼监管,现在陛下全都压在咱们头上,下头拿不出钱来,一味增加赋税,只会引起民愤,咱家是两头不落好。
这话不假,陛下年幼,只知道依赖阮澜夜,事情做得好自然不必说,好了也许没有甜头,可一旦弄砸了,就是一顶办事不力的大帽子扣下来,细究起来,几条命也不够消磨的。
她有些不耐烦,糟心的事总不断的来,她想卸下肩头的担子去陪陪阿玉,可这会居然还要被这些杂事烦扰,管它什么宁王还是黄河水道,在她心里,都比不上去见阿玉一面来得重要。
脑子里混沌一片,什么思绪也理不出,她不耐烦摆了摆手道:咱家头疼的厉害,这些先放一放罢,承乾宫太后娘娘那头身子近来不太利索,陛下跟前也不要去叨扰了,扶顺跟着,我有话交代。
众人见他心浮气躁,恐再说下去要恼人,全都缄默弓腰送他出庑房。
夹道里有一股热风吹过来,吹得她脑子闷得提不起劲来,身后扶顺见状,忙上前担忧问道:干爹身子不舒坦么?要不要儿子叫太医来瞧瞧,您一夜没睡,再加上娘娘的事儿
话还没说完,被她抬手制止了,别忙活那没用的了,你去一趟重华宫,看看长公主回来么?记得不要叫她碰上陛下,尽力托住,差人通知我。
扶顺点点头道是,回头就要去办差,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什么,又趋身回头问道:干爹还要去晖云寺么?
天边飘着一大片厚厚的云彩,时不时有太阳光照射下来,映射在脸庞上,这种暖意,居然觉得有些心安。
扶顺见他不说话,以为自己多嘴,忙后退惶道:都是儿子多嘴,儿子这就去办差。
这个时当了,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大概只有扶顺这个兔崽子能在耳边唠叨,往常总觉得他烦,如今孑然一身,有个说话的人也觉得要欣慰不少。
她深叹了口气,忽然问道:扶顺啊,你有没有喜欢过一个人?
扶顺浑身怔住,眨着眯眼不知所谓,半晌才吞吞吐吐道:干爹,您忘啦,奴才是太监,能喜欢谁呢?
阮澜夜苦笑,是啊,咱们都是太监,我问你这个做什么?行了,你走吧。
扶顺不放心,他从没见过干爹也会失魂落魄成这样,他知晓干爹和太后娘娘之间的事儿,伺候了这么久,外头传得乌七八糟,总有那么点眉头的。
这回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情,娘娘吃了大亏,干爹心里懊恼。为了一个女人,居然断了前程失手杀了藩王。他六岁就进宫了,这种事情他不明白,可看见一向高高在上杀伐决断的东厂督主,居然也会问一个小太监,有没有喜欢过一个人,他甚至有忧心,趟进这个漩涡里,到底值不值得?
头顶上热气环绕,她敛了心神,朝贞顺门上走去,外头事先备了马车,匆匆出了宫。
马车出了宫门,风吹起车上帘幔,她错眼似乎瞥见个人,眉眼疲惫,她没瞧清楚,大约是以前见过的哪个宫的宫人,遂没放在心上,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
慕青出了永和宫,沿着廊下家一路朝前,廊下家靠近永和宫,延禧宫周贵妃生前伺候的宫人全都遣散在这儿。出了夹道,顺着拐子门回了乾清宫,掏出怀里的纸条,慕青看见上面的一行小字写着:解药:海带豆腐煲
海带豆腐煲?
居然是木石的解药,这几日她宫里宫外问遍了人,连自诩是神医的人都无法解此毒,后来忽然想起周贵妃生前伺候的宫人,就去了一趟永和宫,没曾想,木石的解药居然是这么简单的一道菜。
打起火折子,点上手中的纸条,纸条顺着火苗舔舐,一寸寸化为灰烬。
傍晚时分,刮起了大风,带走了所有的闷热,她端着砂锅进了乾清宫,大殿里没有人,她转眼瞥见梢间里亮着灯,提着气推门而入。
殿里人听见声响,下意识抬起头,神色一怔,似乎没想到来人居然是她。
有一瞬间的寂静,自从上回司马钰发了一通火,两人就再也没有说过话,连她病重,他都没有来看过她,她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总觉得两人之间似乎有种隔阂。
她弯起眉眼,冲着司马钰甜甜一笑,有种讨好道歉的意味。他是皇帝,而她是宫女,对皇帝讨好道歉并没有什么不妥当,更何况,所有的一切的确是她错了。
摆起她从未有过的姿态,从前对谁都是冷淡淡的,她不愿去讨好任何人,哪怕那人是天子,只要她不想,就不愿低声下气。
司马钰淡眼看她从门槛迈进来,端着砂锅放在他面前的案上,又转身出去拿碗筷,小小的身形忙来忙去,却没有一句话。
往常若是这样,他一定会兴冲冲上去和她一起,因为慕青居然会主动来找他,身上没有那种漠然,还会冲着他那样真心的笑。若是放在以前,他一定会乐得跳起来,可现在不一样,她是要害他的人。
上回陛下说想吃慕青做的菜,我今儿做了锅汤煲,陛下快来尝尝好不好喝。
她倾过身子,将砂锅端到他面前,锅盖揭开,熟悉的气味传来,他低头一看,居然是海带!
司马钰惘惘地,盯着面前那锅海带豆腐煲,启唇呢喃道:是海带
脑子里嗡嗡作响,什么想头也没有,听着她在耳边叽喳道:陛下要是觉得好喝,慕青每天都给陛下做,好不好?我没给人做过汤,只小时候给姐姐烤过地瓜,因为这个,还被人追着打,结果掉进了阴沟里,到现在手臂上还留着疤
他没有抬头,低头看着眼前的那碗汤,耳膜上像被堵住了一般,他没听清她后来说了什么,只觉得眼眶渐渐模糊,连声音也渐渐模糊了。
第65章 (修)
慕青站在桌旁,望着司马钰一动不动低着头坐在那儿,她有些忐忑,上前问道:怎么了?还在为上回的事情生气么?陛下要是不喜欢慕青泡的茶,那咱们以后都不喝了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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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掌印有点撩——炉烟双(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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