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惊鹤刹时握紧了双拳,指甲深陷入掌心,他却来不及感受手中传来的尖锐刺痛。他猛地抬起头,茫然一片的神情带着两分难以理解。
“你……”
梁延用另一只手将他紧绷的拳头一点点掰开,目光却仍是定定地瞧进他困惑的双眸中。他轻轻用指腹按了按白皙掌心中深浅不一的几道掐痕,周身冷峻的气质若云开月朗般消散尽。
“好。”
“什么?”沈惊鹤不明所以。
梁延轻勾了唇角,朝晖掠过他棱角分明的眉眼,“我说,对你方才邀约的回答。”他像是生怕眼前人听不清似的,毫不吝惜地再次开口,“好。”
……好便好吧。
沈惊鹤仿佛被他熠熠的含笑眉目一灼,带着微妙的不自然挪开了视线。不过是开春一道去柳色旁走走,这个人……如此一副郑重其事的承诺样子做什么。
然而他却没有发现,自己方才低沉的心情竟莫名又明媚了起来。
梁延终于松开交叠的手,沈惊鹤也是随意地将手从他掌中抽回。肌肤上仍然残存着不属于自己的温度,两人却仿佛都不约而同地遗忘了方才短暂的交触。
书院内的人早已三两作伴地散去了一大半,唯剩几人还在漫不经心地收拾着桌案上的纸笔。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角落方才发生了些什么,沈惊鹤轻咳两声,也抛下了脑海中仍有些难以理清的纠结情绪。
好不容易才得进太学,当然还是应心无旁骛地勤勉读书。沈惊鹤将诗稿仔细地扎成一捆,并着墨砚朱笔一同妥帖收进书箧,抬起头询问道:“晌午前的时辰,你可曾想好了要去哪位夫子的课上研学?”
梁延自然地帮他将书箧扣上,这才开始整理起自己的桌面。他一边信手收拾着,一边侧过头凝神思索,“我倒听闻方太常对于《论语》颇有……”
“六,六皇子?”一道有些怯怯的声音骤然在空旷的院内响起,打断了两人的交谈。沈惊鹤和梁延齐刷刷转过头去,只见隔着一排坐席正站着一个有些瑟缩不安的瘦小身影,那拘谨的神色,简朴的儒袍,不是方才被狠狠欺负一通的许缙又是谁?
沈惊鹤见到他,面上霎时恢复了惯常的淡然清冷,“你有何事?”
“我……我是来向六皇子求教如何将诗写得这般文辞惊艳的!”许缙忐忑的面容上交替闪烁着坚决与狂热,“只要我把诗写得和六皇子一样好……只要我的才学再精进些,那群公子哥们就不会再欺侮于我了!”
沈惊鹤冷冷瞅了他片刻,直到许缙神色纷呈的面庞终于因久久的寂静而重回不知所措,他才移开了视线。
“方太常擅长治经,于《论语》一道确是一绝。我们这便走吧,也免得到时没了位子。”
对着梁延说完,沈惊鹤也不顾许缙一瞬间苍白下来的神色,伸手拿起书箧便要起身。
“等等……”许缙挣扎再三,还是鼓起勇气上前一步拦下已经直起身来沈惊鹤,“六皇子也是因为觉得我身份卑微,所以才不愿意相教于我吗?”
他的脸上划过一丝失落与委屈,“我听了您的那首咏柳诗,才以为您跟他们不一样的……”
沈惊鹤一拂手止住他接下来的话,端正了神情肃然看向他,“有件事你要清楚,我不愿意教你,并不是因为你的能力或是家世。”
他望了眼梁延,顿了顿,梁延会意地携上书箧站到他身旁。沈惊鹤一侧身从许缙身旁绕过,径自向书院正门走去,只留下轻轻一句话随着飘扬的清风逸散在身后。
“你始终不明白,真正的尊严,并不是依靠才学与权势才能撑起。”
两人的身影已渐渐远去,徒留许缙一人怔怔地站在原地,面色空白,不知在思量些什么。
……
方太常授课的地方离正院倒是颇有一段距离。天光清浅,翠华欲滴的薜荔蔓延砌绕了一院藩篱。两人踏着修竹的重影,一路经行木篱花窗,灰瓦白墙,直到跨过一处潺湲缓流的浅溪才见着这座清幽古朴的小院。
院中早已散坐着十余名学子,沈惊鹤和梁延找了个靠前的位置并肩坐下,摊开书卷,静静等着方太常到来。
梁延侧过头来瞥了他一眼,斟酌着开口,“依许缙的性子,他未必能听懂你的提点。”
沈惊鹤摇摇头,神色中蕴着一丝悠远,“我话已至此,能否拎得清,本就是要看他自己的造化。”
梁延失笑,“你知不知道你说话的这番口气,倒真是像极了书院中的先生。”说着半垂下眼靠近,调侃地在他耳边轻唤,“……沈夫子?”
“你又胡说八道些什么?”沈惊鹤面色一赭,飞快地剜了他一眼。他还想再开口争辩些什么,余光却是瞥见方太常正从门口走进,只好郁闷作罢。
方太常不愧乃是研究诗书经义的大家,讲起卷籍来循循善诱,春风化雨,各项典故考释信手拈来。莫说是旁的学子,便是连上一世已将儒家学典翻来覆去读了十余遍的沈惊鹤都听得入了迷,只觉得往前朦胧模糊的关窍一下变得清晰起来,又多了不少全新的感悟。
见众学子听得认真,手下记录的墨笔飞动,方太常捋须欣慰地笑笑。他又将手中《论语》翻到下一页,看着其中一行蝇头小字,心中不由泛起几丝考较之意。
“诸生且暂停笔。”方太常将书背于身后,和善的目光一一扫过闻言正襟危坐的众人,“老夫今有一问,不知谁可为释惑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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