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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他惊骇地回望来时的路,但只能看见无数隐隐绰绰的白虹重架高空,将光线和空气都扭曲成摇曳的晕斑。
    浅显的空间折叠技术,老人深吸一口气,强制怒气的余波消散于无形,他对闻折柳莞尔一笑,眼角的鱼尾纹显出阅历的睿智,不要怕,跟我们来。
    Adelaide在前方不声不响地领路,他是个沉默而肃穆的人,和贺钦擅于伪装,藏于鞘内的杀意不同,他就像一把历经岁月洗练,无需收敛锋芒的神兵,闻折柳甚至不敢多观察他几眼。如果这是正品,那圣修女当时模仿的确实太过拙劣了些,他在心里想着。
    到了。他开口道,等到前方的识别扫描全身认证之后,才侧身让过贺怀洲,让他接着认证一次。
    闻折柳暗暗咋舌,也不知道贺钦究竟待在什么地方,居然要连续两位NStar实权人物的许可才能进入。
    紧接着,Adelaide将黑金手杖递给一旁的助手,贺怀洲取出怀里的外用光脑。他对闻折柳招招手,示意他跟上。
    在这座关卡重重,守卫严密的堡垒内,闻折柳在现实世界第一次近距离看见了贺钦的模样。
    他穿着病号服,躺在医疗舱内,双目紧闭,俊美的容颜苍白无比,几乎可以让人生出一种错觉,他的身体周围不应该环绕着精密的仪器和光幕流动的AI分析,而应该是繁茂盛放的一圈白玫瑰与百合满天星。
    他就在那。贺怀洲的表情黯淡下去,但就是不肯醒过来。
    闻折柳喉头干涩,他定定凝望着贺钦病号服外露出的手腕与搭在仪器台上的修长手掌,看他泛出青筋的皮肤,看他漆黑如子夜的乱发,看他轮廓深邃的侧脸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贺钦这副样子。
    我可以凑近看看他吗?他艰难地开口,眼眶中弥漫上来的热雾令闻折柳感到一阵奇异的疲乏。
    贺怀洲看了一眼Adelaide,点点头:可以,但是不要离得太近。
    闻折柳往前踏了几步,目光专注地寸寸描摹过他的身躯,他想和贺钦说说话,虽然他一时间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可他觉得,贺钦现在应该需要有人陪伴,需要有人和他絮絮叨叨地说点话。
    他的眼皮没来由地一跳,将视线停在贺钦的手背上。
    有点奇怪,但又说不出是哪里奇怪。
    他沿着医疗舱的后方走了几步,停在靠近贺钦小腿的位置,终于看出有哪里不对劲了。
    贺钦右手的动作不太对劲。
    一般人躺在床上,除了将手枕在脑袋底下,或是环于身前之外,大多数都是自然放松在身体两侧,或者掌心向上,或者掌心朝下。可贺钦只有左手是自然摊开,放在身旁,他的右手
    闻折柳看了一会,确定他的右手是掌心向里,手肘微微弯曲,紧贴在腿侧的位置,仿佛捂着什么东西。
    一手放松,一手却保持了这样的姿势
    闻折柳不由心生疑虑,他究竟遮掩着什么?
    怎么了?贺怀洲在后面问,看你表情不太对劲。
    闻折柳回过头:没有,我就是想好好看看他。
    不知为何,在面对贺钦的两位叔父时,他下意识选择了隐瞒。
    闻折柳还想再仔细瞧瞧,不过,他今天探望的份额已经用完了,贺怀洲和Adelaide很快就将他带了出去。
    其后的日子,NStar的两位管理者都没有再来看过他,只有他们的助手时不时过来探望,顺便告诉他现在的一些消息:由于圣修女事件余波犹存,公司的高层最近全都忙得焦头烂额,给众多受害人的补偿、面向大众的公关、对待政府问责的说辞这些庞大又繁琐的工作拖住了他们的脚步,就连看望的机会都很少有了。
    我能理解。闻折柳向助手点点头,他知道助手会把他的回答都报告给他的上司,就是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出院?我觉得我已经好多了。
    助手有些意外,可这既然是事主的坚持,他也只好回答说:好的,您提出要求,我们照办。请给我们三天的时间,让NStar的服务人员为您打点一些必要的物品。
    太感谢了。闻折柳对他露出一个微笑,毕竟还有很多事情在等着他,除了贺钦之外,他也有必要联络一下过去的队友,杜子君、谢源源,还有另外那些与他并肩作战过的伙伴
    经历了这么多,在生死边缘反复横跳了这么久,他忽然发现,之前他一直心心念念的事也变得无关紧要了,就像人生的阈值被生生拔高了一个档次之后,曾经困顿的经历、难堪的遭遇也一下子变得微不足道起来。
    当然,该揍的人还是要揍的,如果刘天雄现在再到他面前来又哭又闹,闻折柳不介意饱以老拳,先把他按在地上结结实实地捶一顿再说。
    啊,对了!他猛地想起来什么,对正欲出门的助理道,之前,我在咖啡馆门口昏过去的时候穿的那身衣服,请问还在吗?
    身为新星之城总设计师的副手之一,男人当然不会注意到一身廉价的衣服,但良好的职业素养和对公司从业人员的信任令他很快绽开一个笑容,回答道:当然,如果您需要的话。
    闻折柳也觉得自己有点失礼,他讷讷道:那么,谢谢,很感谢。
    三天后,到了他出院的日子。
    NStar为他准备的东西和住所暂且不提,在他提出要离开疗养会所的时候,贺怀洲就专门为他下派了一位助手贺钦之前的私人助手。
    仿佛知道他和上司之间的暧昧氛围和特殊关系,这个笑起来朝气蓬勃的男人什么话都没有多说,却在大小事上都为闻折柳安排得无比服帖妥当。出院当天,闻折柳便在床头看见自己被电昏的时候穿的那套衣物,此刻,它被洗得干干净净,上面还带着若有若无的舒适香气。
    这就像是和过去平淡生活连结的桥梁,令闻折柳一下思绪飞转,开始遐想以后的日子:贺钦醒过来之后他们会怎么样,自己出院后又该干什么,刘氏夫妇现在的处境状况如何,他能找到恐怖谷里的同伴吗
    他一面想,一面禁不住地笑了起来,一面将手漫不经心地摸进裤子口袋。
    空的。
    他的胸膛颤抖着,在那个瞬间短促地松了口气,而后又沉默下来,片刻后,他将外套披在病号服上,伸手往内袋摸去
    透过薄薄的衬里,他的指尖蹭到一个锐利的边角。
    第61章 午夜欢乐秀(三十六)
    闻折柳缓缓将手指探进去,从中挟出一张发黄的旧照片。
    金发碧眼的少女笑容明媚,天真地望着外面的世界,她的眼瞳倒映虚幻的天光,倒映不实的真相,倒映着闻折柳急剧颤抖的嘴唇,他毫无血色的脸颊。
    莎莎。他嘶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大脑一片空白,极度的恐惧攫取了他的心神,让他觳觫不已,犹如陷在一个再也醒不过来的梦魇里。
    那天看完贺钦,回到他的病房后,闻折柳想了很久,贺钦在昏迷中的动作到底是什么意思。
    夜晚,他躺在床上,学着贺钦的样子,一手放松,一手捂住腿侧,从这个动作的象形含义,到手指与手肘的方向是否在指着什么,再到贺钦之前有没有对他说过什么关键的信息闻折柳绞尽脑汁,手指无意识地摸索着裤缝的衔接处,忽然,一个大胆的设想倏地跑进他的脑海
    如果这个动作没有任何意思,只是单纯地按在口袋上呢?
    顺着这个思路,他摸遍身上所有的口袋都一无所获,却在助手要离开之前蓦地灵光乍现,并且提出要求,请他把自己原来穿的衣服还给自己。
    然后,他就发现了这张照片。
    惊悸发乎内心,让他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冻结成了淤堵的冰碴,闻折柳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乎在瞬间吐出来。
    这是哪里,是纯然的梦境,还是他自己在两个世界的夹缝中行走太久,以至于精神迷失,看见了足以欺瞒自己的幻觉?
    照片上的少女依旧无知无觉地注视着前方,笑容里带着对未来的期许和某种无邪而甜蜜的东西。闻折柳死死盯着她的容颜,冷汗从每一个毛孔中渗透出来,浸湿了后背,浸湿了鬓角,又顺着侧脸缓缓流落,汇聚在下颔上摇摇欲坠。
    这一切是真实的吗?如果是真的,这张照片又怎么会出现在现实世界;如果是假的,那这里昏迷的贺钦就应该只是一组数据,一具模型,又怎么会做出这个动作来提醒他?
    闻折柳呼吸急促,汗水一滴滴地打在地面的阴影中,氤起一圈圈的湿痕。在过去的一周里,他本来已经慢慢放下心防,确定他真的回到了现实世界了,他完全没有想到,做好的心理建设会被一下推翻。
    这根本就是个
    闻折柳混乱飞窜的思绪一下定住,在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的刹那,他条件反射般地捕捉到了一个词。
    矛盾。
    是的,矛盾。
    用真实的矛,打破虚幻的盾。
    珍妮的提示犹如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闻折柳双眼发直,喃喃念叨着这句话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什么是真实的矛,是这张照片吗?那虚幻的盾,或者说,象征虚幻的关键又是什么呢?
    他想得极其入神,就连门外咚咚咚的敲门声都没有听见,过了一会,直到助理在门外疑惑地喊闻先生,你还好吗,他这才迟疑地惊醒过来,急忙打开门。
    助理站在门外,正关心地看着他:您没事吧?
    闻折柳低声道:我没事,就是
    他眼下六神无主,实际上是强打精神同这些AI演戏的,不过,他把相片攥在手里,那锋利的棱角刺痛了他的掌心,也令他陡然计上心头。
    就是,我能在离开之前再看看贺钦吗?他抬起头,让助理看见他满脸疲惫过度的神情,以及不知是汗还是泪的湿痕。
    按理来说,这一招博同情的套路对AI来说是行不通的,但唯一一点好处,就是AI看似情感丰富,与活人无异的外表下,有着一套独有的感情阈值判定系统,它们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样的事,并且缓冲计算时间将会完美控制在正常人的平均水平。
    闻折柳在内心默默数了三秒钟。
    果不其然,等到第三秒,助理脸上便出现难色,他支吾道:这我想,我需要和贺先生联络一下。
    闻折柳点点头,少年俊秀苍白的脸上尽是委顿的倦怠,隐隐含着一种支撑不下去的绝望:我只是太想他了。
    说完这句话,对面助理的脸上还没表示出什么呢,他自己身上的鸡皮疙瘩先起了一层。
    闻折柳是含蓄的人,他不像贺钦,永远能以一种恰到好处的方式外露自己的情感。他很少当着外人的面讲这种肉麻露骨的话,那天对贺钦剖白的因为我喜欢你就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我能理解,助理安慰道,我已经联络过贺先生了,他很快就会回复您的。
    闻折柳站在原地,抱着手臂等了很久,终于等到了贺怀洲的可视通话。光屏上的贺怀洲容颜略带憔悴,领口也有点疏于打理的褶皱。他的微笑温和,但在看见闻折柳的脸色时,那笑容迅速变成了略带吃惊的关切: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了?
    您好,闻折柳勉强冲他点点头,显出有些难以启齿的样子,百忙之中打扰您,我很抱歉
    不要说抱歉,贺怀洲蹙起眉心,你想见阿钦,对吗?
    闻折柳从鼻子里应了一声:我知道这个要求很失礼,但我心里
    他踌躇了一会,才面色苍白地冲贺怀洲笑道:但我心里还是觉得不踏实,就像魂没回来似的
    贺怀洲叹了口气,他垂下鸽子灰的双眼,又沉默片刻,最终答应了闻折柳的要求。
    同上次一样,闻折柳跟随助理的脚步,和他穿过重重叠叠的空中回廊。他极目远眺,还能看见远方数不胜数,拖曳着流光划过的悬浮车,NStar公司的大厦在渺远的云层间矗立,犹如支撑天空的巨柱。
    何等可怕的模拟构建能力。
    恐惧的战栗从闻折柳后背掠过,他收回目光,继续专心跟在助理身后。
    到了地方,贺怀洲找到Adelaide,用远程权限替闻折柳打开了贺钦病房的门。
    给我一点时间,好吗?闻折柳转头看向助理。
    助理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请您尽快。
    说着,他恪守在门口的警示线外,看着最里层的门徐徐落下。
    闻折柳捏紧了手中被汗水浸得湿软的相片,慢慢走进贺钦身前,他知道这里遍布多此一举的监控和眼目,可他还是坚持着穿过半空盘旋的繁多数据流光,站在贺钦的医疗舱前,将掌心轻贴在冰冷剔透的舱壁上。
    闻先生,请您远离舱体,多谢配合。光脑的提示适时响起,并且重复了两遍,请您远离舱体,多谢配合。
    闻折柳不理会它的声音,他只是看着贺钦的脸庞,双眸幽深。
    再次重复,闻先生,请您
    闻折柳置若罔闻,再抬眼时,他的目光已是锐利如电,依照在脑海中演练过数百次的行动,砉然掰断了身侧一根金属支架,朝着眼前当头劈下!
    银色的光晕闪烁如电,霎时间警铃大作,整间房子亮起刺目的红光!
    光脑的警报声,门外助理惊慌失措的大喊,一整栋大厦的警卫和安保人员全部被惊动,洪流般朝这里扑来但闻折柳不管不顾,神情坚毅无比,只是狠狠朝牢固的舱壁砸去!
    到了贺钦这个级别,他待的医疗舱的坚固程度起码比高碳钢合金还要高出三个离子防护罩,就连集束式核武器都未必打得穿,仅凭闻折柳这几下,当然无法破坏。
    但他心无旁骛,脑海里只能想到贺钦曾经和他说过的话。
    他曾经问过贺钦,明明都是级别差不多的玩家,你的刀为什么会比旁人锋利那么多?
    重剑无锋,大巧不工。贺钦笑了一下,说了八个字,锋利的不是刀,而是人。
    闻折柳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不是贺钦这种从小练到大的练家子,他所有的格斗技巧都是自己在勇敢者俱乐部摸爬滚打出来的,能保命就行,自然不能像贺钦一样,除了武学的门槛,还可以探索到更深层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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