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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兄本是无情物[重生]——廊下风(16)

    那树苍老而粗壮,却已然形容枯槁,树下正有一群衣着各异的宫人围在一起,俯着身低吟细语,像是在轻声安慰谁。
    宫人们的声音传到闵韶耳朵里,如梦语呢喃般嗡嗡不清,那些身影太过拥挤,闵韶缓缓走过去,直到走近身边,才看清被围拥在里面的人是谁。
    那是个年纪半大的孩童,正蹲在树下捂脸哭泣,仿佛刚经历了什么悲痛欲绝的事,脑袋深埋着不停地用袖子擦眼泪,无论旁人怎么安慰也无法止住,连露出的一截白玉似的脖颈都哭得通红,袖口被泪水洇湿了大片。
    闵韶刚一靠近,宫人们便自觉退后几步给他让出了路。
    那小孩似有所感,忽然抬起那张青嫩稚涩、哭得涕泗横流的小脸,伸出手紧紧扯住了闵韶的衣袖,像是无依无靠的人终于抓到了救命稻草,乌黑纯澈的眼眸里蓄满了哀痛的泪水。
    声音破碎、近乎绝望的仰着头,对他道:哥
    我们的娘亲,没有了。
    闵韶眼眸倏然睁大。
    闵琰!!
    而且还是模样只有十岁出头的闵琰!
    怎么会怎么会?!
    闵韶恍遭雷劈中般僵在原地。闵琰却仍是紧抓着他的衣袖,脆弱白皙的手掌攥得泛红,年幼的嗓音稚涩可怜,用那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仰视他,泣不成声的不停悲咽重复着:
    呜呜哥,怎么办?
    我们的娘亲没有了
    我们的娘亲没有了啊
    那双眼睛痛苦哀泣的看着他,那么悲哀又无助,与八年前他们的母妃离世的那天如出一辙。
    幼小的闵琰拉着他的手,拉着这世上他仅剩的依靠,眼泪汹涌不止的掉下来,手是颤的,身体也是颤的。
    他们的娘亲死了,从此再也没人给他们在午后煮青梅汤,再也没人替他们在父上面前求情,再也没人能让他们体会到亲人之间的宠溺和疼爱了。
    两个尚未长大的少年,在那一瞬甚至都产生了茫然和无措。
    他们今后的路该怎么走?难过的时候该去依靠谁?痛苦的时候又能从哪里得到慰藉?
    那时闵韶心里亦是疼痛至极,眼眶憋得通红,但又明白自己身上肩负的是什么。他是一国储君,是世人眼里生来带着光芒的天纵奇才,是他父上极尽严厉和苛待也要培养成的权势继承者。
    他不能哭,也不能懦弱。
    甚至不被允许,在母妃的灵前下跪磕上一个头。
    那时的闵琰紧紧拉着他,泪眼模糊的啜泣着,说出的话仿佛于耳畔重合。
    他道:哥我们的娘亲没有了
    我们再也没有娘亲了。
    恍惚间手上一松,有什么东西随着闵琰的拉扯掉在了地上。
    闵韶低头看去,才发现是他方才被那个女子塞进怀里的、新做好的衣裳。
    崭新的绸面,连绣纹都是细细密密,一针一线亲手缝上去的。
    他脸上的神情忽地破裂了,露出一丝深绝的悲痛,向来冷冽的眼眸倏然红了。
    他看着面前的闵琰,胸腔难以抑制的发颤,正要蹲下身,去碰一碰他,闵琰却突然松开手,站起来径直朝着身后某个方向跑了。
    闵韶赶忙回过身,便见到那抹瘦小的身影跑进了一座大殿里。高阔的殿门内漆黑一片,如同张着獠牙恶口的猛兽,转眼便将那身影的最后一片衣角吞噬了。
    闵韶一慌,鬼使神差的追了上去,跨过门槛的那一刻,眼前的黑暗却倏然成了彻亮通明的凄白。
    满目冰冷的白绫悬挂在大殿里,四周无数祭灵灯沿壁环绕,将整座大殿映得森冷惨然。
    不计其数的宫人穿着丧服跪伏在地上,个个面露凄丧,似真似假的或是掩面低泣,或是嚎啕大哭,朝着石阶上的灵棺俯首磕拜,哀恸不绝。
    闵韶顿时血色尽褪,面色惨白的看着面前的景象,寸步难移。
    八年前的一切,历历在目的重现在他眼前,当年无数次的午夜梦回,好不容易在时间流转中埋入心底的记忆再一次被痛不欲生、鲜血淋漓的挖了出来,如此冷酷又真实的摆在他眼前。
    耳边传来低呜高诉的哭泣声,像是数不清的尖锐银针,根根刺进他的心脏肺腑,直扎得他胸口生疼。
    盏盏晃动的祭灵灯,道道凄凉高悬的白绫,梦魇般纠杂着愈渐凄厉高亢的悲哭,萦绕在他眼前,逼得太阳穴泛起刺痛。
    就在他耳畔嗡鸣之际,几个宫人压低的议论声忽然传来:
    芸妃病了这么多年,到底还是死了。虞阳都城的第一美人啊,可惜了嫁入王宫这么多年,自从诞下子嗣后,君上就再没来看过她一眼。就算独占于后宫又如何?还不是和活在冷宫中一样
    听说芸妃死前本还有办法挽救,只因虞阳近来战事频发,朝中各务紧张,君上不肯为芸妃分出人手去寻药。况且君上的性情谁人不知,那药找得到找不到都未必,决计不会为了一个女人分散朝中精力。
    芸妃何其温婉贤良的女子,当初若是没嫁给君上,就算最终病死,此生也比在王宫里过得安稳如意吧
    那些宫人后面又说了什么,闵韶却再也听不清了。
    他耳畔被巨大的嗡鸣声掩盖,脑中阵阵发疼,胸口刺热灼烧的痛楚涌上来,双眸被染成猩红,流火般的墨色道印泛起妖冶的红。
    他强忍着剧痛,极缓极缓地朝着前方跪下来,痛得低首蜷缩在地上,眼前阵阵的昏聩发黑,青筋暴起的额头触着冰冷的地面。
    又像是隔着似梦非梦的一世,终于,将灵前迟来的叩首落下了。
    他骨节青白的手紧紧攥着,手臂不住的发抖,脖颈渐渐泛红起了青筋,四肢百骸如同被熔海骤浪卷过,千斤重的滚烫岩石压在他胸口,连每一次呼吸,都是竭力颤抖的。
    无情道的反噬,终是再度凶猛而彻底的发作了。
    闵韶眼前天昏地暗,意识和神识被烧筋灼骨的痛彻底吞没。
    这一次的发作竟比近年的哪一次都要汹涌猛烈。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般痛过了。
    曾经无数次,闵韶都以为自己会在这样的痛苦中死过去,可却每一次都捱了过来,就好像上天一定要让他承受这样的作弄折磨,让他在自己的选择中痛不欲生,不死不休。
    亦或者他本就命该如此。生来就是父亲延续千百年君王大业的工具,无论他怎样苟且的活着,都要完成那个人生前的嘱托。统大权,成帝业。
    闵韶疼得快要失去知觉,又在混沌和昏厥之间左右徘徊,煎熬的忍受了不知多久,身上的痛楚才终于稍稍减退了一些。
    待他浑浑噩噩的睁开眼时,浑身的衣裳都已经湿透了,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额前发上的汗水滴进眼睛里,缓和了许久,才渐渐将意识拉扯回来。
    他身上仍是痛的,道印的反噬还未彻底消退,但已经比方才好忍许多。
    他面色苍白的抬起眸,发现窗外的天色已经是日近黄昏了。
    云霭薄红,残阳如血。
    闵韶眉间紧皱的闭了闭眸,想等这阵痛楚彻底过去,却听到耳边传来咯吱一声房门推开的声音,紧接着有人倒吸了口凉气,几声脚步急促,快步朝他走了过来。
    寒儿!一双有力的手掌赶忙将他从地上扶坐了起来,抓住他的手腕探了探脉搏。
    熟悉的称呼和声音,让闵韶狠狠恍惚了一瞬,他抬起那双深邃中近乎破碎的眼眸看过去,正对上一双痛惜关切的眼。
    顿时怔然。
    师尊
    他下意识的看向周围,终于呼吸一滞的意识到这是哪里
    天隐山山顶的那间房屋。
    他曾经独自一人,居住了四年的地方。
    一股纠杂难明的情绪瞬间涌上心口,眸中不禁发颤。
    当年,他亲口向师尊祈求教授他无情道,从修道的第一日起,便将自己关进了这间狭窄的屋子里。
    他那时一心想要修炼,一心想要求强,在尝到丧亲之痛的滋味后,便怀着一腔自以为是的少年意气,想用自己的这双手去保护这世间仅剩的与他血浓于水的弟弟,不仅如此,他甚至还想做一个不抛道义,将苍生与权势并重的君王,想有朝一日,能亲手护住他所有想护住的人。
    那年他尚且十六岁。正是长出逆鳞的年纪,又被惊世奇才的吹擂捧奉浇灌成了一头自负的倔兽,于是当真是不知死活的,竟痴心妄想去碰了多少高宗仙士都不敢轻易尝试的毒刺,心底里甚至妄图与他千古独一人的师尊相媲。
    现在回想起来,他那时简直是疯了。
    那时师尊再三提醒过他,修无情道者,不可忌杀,不可生畏,不可怨憎,不可执念,不可动情。
    如若不然必遭苦楚。
    可年少的他实在高估了自己的心性。
    甚至是从道印结成的那日起,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心里原来藏了那么多自己都说不清的东西,才知道原来他的七情六欲可以生的如此简单。
    他会忌,会怨,会憎,会畏。
    亦会动情。
    他本以为自己和别人不同,可到头来,也不过是凡夫俗子。
    他甚至都忘了,那时在他的初衷里似乎本就想做个有情有义的人。
    在道印刚结成的那段时间里,哪怕他全无情绪波动,亦会在一日中有十个时辰都受着反噬的折磨。他那时无时无刻不在后悔,无时无刻不想干脆去死。可师尊劝慰他,无情道可以克制,可以受他掌控,只要忍受的时间久一些,再久一些
    但一两年过去,他的状况仍没有缓解多少。
    太玄老祖那时也觉得不解。在他看来,闵韶的资质够高,韧性亦远超于常人,何况有他在身边一直用修为相辅,即便闵韶当真不能与无情道相合,也万不该出现如此程度的反噬。
    直到那日,他忽然想起一个觉得万不会出现的可能。
    他本觉得自己足够了解他的徒儿,这种差错对于闵韶来说,近乎绝无可能。他沉着脸,抱着谨慎的心理,试探的问他:寒儿。
    你该不会是有心悦之人了?
    闵韶那时是如何答的?
    他那时早已经知晓了,无情道非是不能压制,但唯有动情,是这道法中最大的不可。
    可他怨不得任何人,亦怨不得自己。
    若非因为无情道,他可能也不会察觉到。
    他是对谁
    对他的什么人
    动了那般心思。
    闵韶当时眼眶倏然红了,垂眸沉默了许久,直到道印又在他眉间隐隐泛红,胸口渐痛起来,才强按捺着喉间的哽咽,闭了闭眼,嗓音沙哑的,承认了:
    对不起,师尊。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支持。
    第22章 幻境假象(二)
    翻腾的灼痛感仍在烧着他的肺腑,闵韶却彻底清醒了。
    他喉结攒动,骨节分明的手掌覆压住眉心,苍白棱厉的脸上笼着一层难消的阴郁,微闭了闭眼。
    他知道了
    这是他的梦魇。
    他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
    是他心里的魔障。
    他入幻境了。
    耳边传来一声叹息。
    太玄老祖看着屋内被摔砸成的一片狼藉,那张如岁月冻住般年轻的脸上,终是露出了悔色。
    他沉声道:徒儿是为师错了,若早知如此,师尊当初便万不该让你冒这个险。
    怪为师出于私心,以为无情道令天下趋之若鹜,所知其中秘诀者却甚少,怕世人不得其法,终修成错,又怕今后这道法后继无人,就此失传老祖又叹了一声,是为师一时糊涂,将你祸害至此。寒儿你可怨为师吗?
    闵韶唇色苍白,胸中的痛楚正在渐渐淡去,低声道:不怨。
    老祖沉默了半晌,眸中悔痛之色却半分未减,伸手抚了抚他的发顶,寒儿,你才十六岁,今后的路还很长。你本是天纵奇才,又是宗室之后,将来必有一番大业可为。你难道便甘心如此吗?
    闵韶眸色倏地变了变,仿佛知道他接下去要说什么
    他还记得当初他承认了有心悦之人时,太玄老祖是作何反应。
    那天他的师尊勃然大怒,与往日的恬静闲散简直判若两人,身边的桌案被砰地拍碎,脸上半是难以置信的愤怒,又半是恨铁不成钢。
    怫然看了他半晌,最终只咬牙恨恨挤出了一句话:
    杀了他。
    杀了他,以证道心。
    寒儿,事已至此,你已经无路可退了。若想解脱,就只能顺其道而为之,如若不然,你难道甘心为儿女私情所困,此生此世都受反噬之苦吗?!
    当年那些话仍清晰的刻在他脑海里,闵韶闭了闭眸。原本在那之前,太玄老祖还并不知他是因何修不成无情道的,可眼下是在幻境里,面前的种种过往都是他的心障。
    闵韶心中微恸,果然便听见面前的太玄老祖沉声开口道:道不可违,但人心易改,你且将那人的姓名告诉为师,无论何人,为师都会帮你将这心病拔去。寒儿,为师不忍看你如此,你还这般年轻,情根尚可除尽
    师尊。
    闵韶打断他,微睁开眼眸,胸腔的痛楚已经近乎平息了,他眸底将悲色掩藏得极深,只平静的低声道:除不尽了
    太玄老祖略微一怔,眸中审视的盯着他,什么?
    除不尽了。闵韶嗓音低哑的重复了一遍。
    他喉结动了动,眼眸中深邃如潭,似是在回想着什么,声音极轻的道:师尊,我已经不是十六岁的孩子了,上一世他死的时候,我刚好二十六岁。整整十年了
    他眸中微动,十年之中,我与他所见之面可有十次吗?
    上一世我始终躲他,是为了我自己,亦是为了他好可那么多年过去,我到底还是没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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