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陶君垂下眼,再次放远视线时,看到一树木芙蓉开得茂盛,笑了笑。
这是他十九岁的生日,阳历和阴历重合在一天,那个温和开朗又好看的大男生说他像秋天。
大一下学期,春末夏初,学校里樱花落尽,枝叶繁茂。
陶君跟室友一起去学校外面吃饭,在路上碰到一个女人追着一个男人跑,大声嚷着小偷。
在身边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那男人从旁边掠过,街上喇叭声震天,陶君眼疾手快,猛地拽住了男人的胳膊。
拉扯之间,男人从兜里掏出一把刀,狠狠划向陶君,陶君避让不及,手臂顿时见了血。
而后他咬着牙,一脚踹飞了男人的小刀,周围人一拥而上把人制住。
饭还没吃,人直接去了校医院急诊室。
刚刚包扎好伤口,室友去帮忙交钱,陶君坐在诊室外的椅子上,外面突然忙慌慌跑进来一个人。
他张嘴还没喊出声,夏朝阳已经红着眼睛跪在他身前,一把抱住他,整个身子都在颤抖。
幸好时间太晚,四下无人,要不这场景怎么看怎么怪异。
陶君被抱得太紧,怔愣半晌,在夏朝阳背上拍了拍:你干嘛?这架势,弄得我要命不久矣一样。
夏朝阳这才放开他,将他整个人检查了一遍,看到只有手臂上稍稍包扎过,松下一口气。
交钱的室友终于回来,看到夏朝阳,诧异地问:朝阳你怎么了?
陶君眉梢不经意地一挑,听到他平静地说:沙眼病犯了。
噗一声,陶君笑了起来,随即越笑越大声,笑得夏朝阳几乎坐不住,室友立在旁边直挠头。
晚上一起散步,走到湖边没有灯光的僻静处,夏朝阳一把拉住陶君,哑着嗓子喊:陶君。
嗯?陶君应了。
夏朝阳深呼吸几下,说:我
好半天没有下文,陶君开口:你?
我,夏朝阳咬牙片刻,终于鼓起勇气,说,我喜欢你。
话一出口,他整个人立即绷紧,甚至屏住了呼吸,等了好一会儿,陶君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是静静地站在他身前。
陶君,夏朝阳急了,你别把我当变态,我
我知道。陶君打断他。
夏朝阳愣了:你知道?
陶君笑:我知道。
夏朝阳还反应不过来:你知道什么?
陶君说:你离我近一点。
夏朝阳往前半步,跟他靠得更近了些。
陶君倾身仰头,嘴唇虚虚靠在他耳边,极轻声地说:我什么都知道。
不等夏朝阳反应,他已经侧过脸,唇在夏朝阳嘴角碰了一下。
傻子。陶君笑着退回来,让开些距离,看着在夜色里怔愣的夏朝阳。
夏朝阳再开口的时候带了鼻音:陶君
陶君还是在笑:我刚才是在想,你到底什么时候过来亲我,谁知道等半天你在那自说自话。
夏朝阳也跟着笑起来,堪堪停下之后,略有些局促地说:怕你会不理我。
现在还怕吗?陶君歪着头看他。
夏朝阳一手搂住他腰,哑着嗓子说:不怕了。随即用自己的温润,轻颤着覆盖了陶君的两片薄唇。
陶君比夏朝阳小几个月,夏朝阳二十岁生日那天已经放了暑假,天气正当热。
这一天陶君早起,先把陶令送到了兴趣班,叮嘱他晚上锁好门窗,随即坐车,到了夏朝阳所在的槐市。
他来之前没跟夏朝阳说过,接到他的时候夏朝阳整个人都乐癫了,到了宾馆立马冲过来抱他,兴奋地将人托起来转圈圈,惹得陶君踹了他几脚。
两个人一起走了好些大街小巷,夏朝阳带着陶君钻老镇上的巷子,买小时候喜欢的玫瑰糕。
晚上回到宾馆,陶君笑问:不回家会不会被妈妈骂?
我都二十岁了,比你大。夏朝阳捏他下巴,而且他们都不在家。
叫哥。夏朝阳严肃地说。
陶君勾着嘴角:不。
任凭夏朝阳怎么软磨硬泡,陶君依然拒绝喊他哥。
夏朝阳一向拿他没办法,也就不说了,只是用手背在他脸上轻抚,问:你怎么都晒不黑?
陶君笑:你不喜欢?
夏朝阳一点点逼近他,低声说:喜欢,喜欢得想把你吃掉。
闹了一场,陶君先去洗澡,出来的时候夏朝阳正在接电话,对着那头说:你们俩真烦,干脆真的分手算了。
陶君自顾自擦头发,等他挂掉才问:怎么?
我室友,跟他女朋友闹分手,每次都找我每次都找我,一个月得找三次!夏朝阳忿忿。
陶君听完话沉默半天,忽然喊:哥。
夏朝阳一怔,随即笑起来,对着他张开双臂:不是不叫吗?
陶君扬着下巴:今天你生日,反正我没带礼物,这就是生日礼物咯。
夏朝阳将人拽过来抱住,在他怀里蹭脸:不干。除非你亲我,十分钟不停的那种。
笑了一会儿,陶君说:我跟你说个事。
夏朝阳听他口气慎重,收了玩笑的姿态,抬头看他:嗯,你说。
陶君:你刚才说你室友经常跟他女朋友闹分手?
是啊。夏朝阳说。
陶君跟着坐上床,捧着他的脸,说:哥,你听好了,我跟你在一起,不管是闹矛盾也好,吵架也罢,甚至打起来都无所谓,但是你不要跟我说分手。
夏朝阳眉心微微拧起来,是很认真在听他说话的表现。
你要是跟我说分手,我绝对不会说不,但是你只有一次机会,要是真说了分手,在我这里没有从头再来这回事。陶君用食指轻抚他嘴唇,低声说,你知道我说到做到。
话音落下,房间里沉寂半晌,夏朝阳点点头:好。
陶君笑笑,跪在床上倾身去吻夏朝阳,吻他这一生唯一喜欢上的男人,吻他十九岁时美妙的爱情。
表面漫不经心,却是用尽了所有力气。
夏朝阳的手那样稳当,牢牢托着他的背,所有爱抚都带着火星,最后将他整个人变成一把火,从里到外地燃透。
第二天起床是一个晴朗的天,陶君站在窗边拉开窗帘,看到远处橘红的一线。
他勾着嘴角,想起他们第一回 共同的出行,也是这样明亮的日出前兆,耳机里放着《Spiritual》。
小君。夏朝阳在背后喊他。
陶君回头,看到那个人冲他张开双臂,满眼都是年轻蓬勃的爱意。
哥。陶君朝那怀抱走过去,笑着说,早上好呀。
第59章 重逢
夕阳光从侧面来,照亮了住院楼中间的小花园。
这住院楼是U字型的,闻清映正好在最边上,一个单独的病房,幽幽静静的,跟外界隔绝开似的。
闻清映静静地立在窗边,身后有人在说话,但是一点也惊扰不了他,有人来拉他的手臂,他顺从地转过身去,却连身前是谁都不知道。
他双目没有焦点,像个傀儡一样,任由别人将他拉来拉去,松开又捏紧。
姐,姐你别扯他!
闻清映你到底在想什么!
这位家属,请您冷静,让他安静一下比较好。
70床,该洗耳朵了。
病房里喧闹一阵又沉寂下来,闻清映走到阳台上。
站在这里能看到另一侧的走廊底端,他漫无目的地望,目光本来散乱着,忽然就聚焦了起来。
斜对面的走廊尽头,窗边,有一个男人正在哭。
那男人身形高瘦,正以双手掩面,同时身体不自然地抖动着,好像是条下一刻就会失去生命的涸辙之鱼。
没一会儿,男人放下手。
他微微侧着身子靠在窗边的墙面上,低头看地面,从这个角度,闻清映能看到他的大半张脸,那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没有表情,只是泪如泉涌。
落在闻清映眼里像是一出悲伤默片。
大概十分钟之后,男人收拾好了自己的眼泪,转身离开走廊,原处只落下一缕金黄的,逐渐变得暗淡的光。
人消失了很久,闻清映终于收回视线,木然地走回病房去。
他习惯性地站到窗前,却突然又看见刚才那男人,男人坐在对面病房的床边,给床上躺着的人读一本书。
平静到了极点,好像哭泣的人绝对不会是他。
从此过后,闻清映每天都能看到那男人。
男人时不时就会去到走廊的窗边,有时候就是静静站着,有时候会崩溃几分钟,在很短的时间之内,闻清映发现他忽然就消瘦下去,几乎脱了形。
一周多之后的某一天,闻清映照旧站在窗边,看到对面的病房却是空的。
他一个人下了楼,在中庭的小花园里走,走到紫藤花架边,看到一个苍白的男人坐在下面。
双方对上视线,闻清映走到他旁边坐下,男人笑,说话很轻声:你好,我认得你,你的病房在我对面。
闻清映无法开口,只是看着他。
你是哪里生病了?男人问。
闻清映还是看着他。
男人有些诧异:听不见吗?
半晌,男人自说自话道:小可怜,跟我弟弟一样,我的小令不开心了也不爱说话,脾气真怪。
想是说起了弟弟,男人心情不错,话音里带了笑:虽然脾气怪,但是他很豆腐心的,表面不饶人而已,也很聪明,念书都念到博士了,不过他学的东西我都看不懂看不懂。
说完这两句,两个陌生人一起坐在花架下沉默。
过了几分钟,云南从外面跑过来,远远看到闻清映,她松了口气,冲这边招招手。
男人笑:找你的人来了。
闻清映看他一眼,男人说:多笑笑。
话出口,闻清映依然面无表情着,却冲他颔首致意。
走到近前的云南猛地一愣。
闻清映已经很久没给过外界任何回应,看到这一下,她眼睛立刻红了,看向坐在花架下的男人,笑笑:您好。
男人点点头:你好。
哥,该洗耳朵了。她说,拉着闻清映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彼此道过别,兄妹俩起身回病房。
这头男人又坐了一会儿,他口里的小令带着粥回来了,走近了立马有些暴躁地说:陶君你也太挑了,吃哪里的粥不是吃?累死我了!
过来,给你捶捶肩。陶君笑,刚才看到一个小帅哥,可惜不会说话,耳朵也有问题。
他弟弟啧了一声,说:吃吧你,管别人呢。
闻清映住进这医院的第三十天,对面那间病房空了。
尸体被盖上白色大单的时候,闻清映匆匆在住院楼内部绕了一圈,跑到对面的走廊上。
他刚刚过去,就看到那个男人跟在平车后面,看似平静,却在走了几步之后,毫无预兆地一头栽了下去。
有人惊呼了一声,闻清映刚好离得近,两步奔到近前,旁边的护士说:帮帮忙帮帮忙!
他将人抱起来,发现怀里的身体轻得可怕。
手忙脚乱地被引着,终于把人放到病床上,有人从外面挤过来,着急地喊着师弟,又冲闻清映道了谢。
在喧闹外围站了片刻,闻清映退出去。
回到自己的病房,他坐到窗台边,大开着窗户朝下看,花园里一棵木芙蓉正在开花。
从外面进来的云南一声压抑着的惊呼,跑过来一把抱住他,小心翼翼地拉扯着他坐到病床上。
哥她喊,你别吓我。
闻清映垂眼看她。
兄妹俩对上视线,忽然发觉他目光是聚了焦的,云南心头一喜,大声说:哥你看到我了?哥我是南南!
她说着说着哭出声:哥我是南南,你离窗台远一点,不管多高都离窗台远一点,好不好?
闻清映没有反应,又过了很久,他才抬手去抹云南的眼泪,缓缓将人搂住,脸压在她头顶,侧头看窗外的夕阳。
云南被他抱在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三年之后,云南升了大四,听说她要留在本校读研,以后会搬到市里的校区。
闻清映一直在文化宫的手语班当义工,有位同事家里开着花艺培训机构,闲的时候他会过去看看,顺便也学了些养花经验。
九月份,有天路过省大西门,发现有家鸭脖店面正在转让,闻清映心头一动,过去问了问租金。
对方发现他是聋哑人,报了个稍低些的价,闻清映却摇摇头,示意别人按正常来就行。
原来那家老板和房东心善,见他不愿意占便宜,于是介绍了相熟的装修公司。
花店就这么准备了起来。
云南保研复试的那一天,花店正式开张。
下午时分,云南来过一趟,跟他讲了讲保研的事情,说起自己交钱没交上,幸亏有位老师帮忙。
还不到晚饭时间,云心来接走了她。
花店第一笔生意是一位姑娘带来的,那姑娘也是在文化宫认识的,下午五点,她来拿订好的花。
刚刚把花搬上电瓶车,闻清映背对着店门修剪绣球,外面有个客人喊:老板!
闻清映习惯性地没动静。
男人接连喊了两声,不耐烦了,姑娘正好进来结账,她戳了戳闻清映的肩,示意他看外面。
闻清映转过身。
门口站着一个清瘦的男人,手里拿着一把淡绿菊花。
男人戴着眼镜,长相白净气质偏冷,眉心隐隐有些戾气,却又转瞬消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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