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龙却就这么直直地戳进了自己的心窝。
血慢慢淌出,落到祭坛上画好的符阵上,一点一点填满沟壑。
玄蛟愕然地瞪着他的背影,不懂他为什么如此舍生忘死。
这一幕大概对玄蛟的冲击力极强,困扰了他几千年,才在雪娘那儿得到了解答。
记忆中的人都是虚影,触碰不到,方拾遗看着那掺着点点淡金的心头血一滴接一滴落下,痛苦得几乎喘不上气,跪在地上,捂着胸口,脑中嗡嗡作响。
察觉到身旁的人想扶起他,他哽着那口气,红着眼看向孟鸣朝,手按向他的胸口,良久,手指蜷缩起来,揪着那一小片衣物,沙哑着嗓音问:是不是很疼?
孟鸣朝弯腰看着他,残存的少年气息不知何时褪了个干净。他想起了很多事,深邃的眸光笼罩在方拾遗身上,粲然一笑:你在,就不疼。
方拾遗闭了闭眼。
虽然还未想起一切,但他已经猜到了许多。
许多刻意忽略躲避的东西也迎头而来。
孟鸣朝就是玄蛟的表兄,是传闻里的大妖,也是方满堂的那条小黑龙。
几千年前,方满堂在云谷捡到孟鸣朝,几千年后,他翻开沉重的棺盖,又捡到了他。
兜兜转转,他们原来早就相识了千年。
他又是谁?
他是方满堂。
他是他自己。
第73章
记忆笼罩在一片迷雾里,几十年来从未动摇过的信任与执念化为薄薄一层封泥,摇摇欲坠着。
方拾遗恍惚想起了什么,却看不分明。
玄蛟的记忆给了他一些答案。
千年前的孟鸣朝疯了似的自取心头血,生生给差点魂飞魄散的方拾遗浇出了一条生路。
那具重铸的躯体聚拢了他的残魂。
把自己搞得半死不活的黑龙脱力地倒在祭坛上,眼睫低垂着,抱着身边一动不动的人,头抵在他的颈窝中。
良久良久,他听到咚一声,轻微得不能再轻微的心跳。
玄蛟居然松了口气。
他背负着手,看孟鸣朝化为本体那本该是条矫健漂亮的黑龙,倨傲地俯视人间,却因为累累伤痕显得疲惫又狼狈,身上的黑鳞破碎剥落,掉了满地。
黑龙小心地将那个随时可能散了那口气的人背到身上,清吟一声,背着他越过云谷,去往苍山的更深处。
玄蛟再次见到他们是在几年后。
方满堂回到了一团糟的方家,重新主持大局,收拾人族剩下的残部,与妖族在云谷进行了最后一战。
那一战里,方满堂使出惊天一剑,独力斩杀了一只大妖,又重伤另一只,刺离剑崩碎,杀红了眼的人族倾尽全力,杀死了那尊大妖之后,局势逆转。
余下的三只妖王一只下落不明,玄蛟重伤被擒,黑龙避而不战失去妖王的妖族溃不成军,节节败退。
无数妖族哭着跪求孟鸣朝领军出战,但至始至终,他都没有吭声。
妖族败了,早已没有回旋的余地。
而人族也没有好多少。
云谷方家被偷袭之后,大批妖族穿过山谷来到大陆另一端,肆意掠杀,生灵涂炭,各家各派倾力一战,大多覆灭,余下的也气息奄奄。
两败俱伤,只是妖族伤得更重。
大战结束,方满堂抱着碎剑消失,不久灵魂玉牌破碎,身死道消。
他如愿以偿,生于云谷,死于云谷。
而玄蛟的记忆也终止于被封印镇压的那一刻。
方拾遗茫然地摸了摸眼角冰凉的泪水。
两千多年了。
他好不容易从那种剜心之痛中剥离出来,瞥见孟鸣朝的表情不对,勉强压下一腔沸腾复杂的心绪,强行调笑了一句:看什么呢,都死了几千年了,现在人在你面前。
孟鸣朝怔怔地望了许久千年前方满堂消失的地方,倏而转头,深深盯着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四周忽然震动起来,随着玄蛟的记忆结束,砰然破碎,露出底下黑色的世界。
没有光,没有风,时间流逝在这里仿佛停滞了,这是一方安静的小空间,不远处静静漂浮着个一条长蛟,仿佛随时会醒来。而长蛟之前,站着两人。
方拾遗警惕地挡到孟鸣朝面前,脸色稍变:是你!
站在玄蛟身前的,可不就是那位白发修士!
先前尚未细想,此时一看,才觉出此人的面容与玄蛟酷似,而玄蛟又与孟鸣朝的五官有些微相像。
白发修士身旁的人浑身罩在黑袍里,隔着老远就能嗅到股腐朽浓重的尸气。
方拾遗握着剑的手又是一紧:尸王!
他曾经随萧凛与他交过手。
白发修士闭着眼,似乎此前都在与他们一起看那段回忆,此时缓缓睁开,眼眸里复杂地翻涌过悲伤与怨恨,负手而立,淡声问:我父亲的记忆,好看吗?
方拾遗想起外面等着的瓮澄,浑身发冷:我师叔呢?
还活着,玄慕淡淡道,看在她与我母亲眉目有两分相似的份上,暂且留她一命。
方拾遗紧绷的肩膀这才稍微松了松,脑子又控制不住地乱起来他现在只想坐下来,和孟鸣朝好好说说话。
他们两人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好好说过话了。
方拾遗想知道他身死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孟鸣朝为什么要剥离恶念,为什么会身受重伤,为什么会变成个小孩儿,记忆残缺,浑浑噩噩地到处流浪。
而他一个已经死过两次的人,怎么还会重现人世。
是谁又拼凑起了他那点可怜的残魂,修补起来后,装进这副身躯,起名叫拾遗?
怪道他总是衰运,天道这是不满他这早该魂飞魄散的人三番两次爬回来呢。
孟鸣朝上前两步,又将方拾遗挡到身后,低声道:师兄,我对付他们,你去出口等我。
开什么玩笑。方拾遗拔出望舒。
千年前的刺离神剑拥有剑灵,可惜在云谷一战中剑身破碎,剑灵重创。
千年后剑身重铸,剑灵可能在这过程里给熔傻了,傻乎乎的什么也不懂,此时感应到主人貌似清醒了点,才兴奋地嗡鸣了几声,若不是被握着,恐怕会飞过来蹭他两下。
气氛紧绷着,传说中的大妖之子却没立即出手,他的眸光落到孟鸣朝的剑上:说来我还要叫你一声表叔,我出生前,母亲给我取名玄慕。
孟鸣朝淡淡道:我不关心你叫什么。
玄慕眼中似有嘲意:你想起了多少?你恐怕不记得,你手上这把剑,是用我父亲剥落的鳞片锻造的。
孟鸣朝毫无动容:用来杀你正好。
玄慕竟也不动怒,转而看向方拾遗:你的记忆恐怕被封着,什么也想不起来吧。
方拾遗:封着?
不然那些人怎么达到控制你的目的。
玄慕的嘴角勾出个冰冷的弧度,大概是残存的那点愧疚,亦或是他们想要你来救温修越,勉强透露点消息,告诉你你是方家后人,但身为当世人,几千年前的恩仇早就一笔消了,想毕以你的脾气,也不会计较太多。
但你若是方满堂,知道那些卑劣的人族在你死后都对方家做了些什么,恐怕就不会那么傻了。
方拾遗沉默片刻:怪哉,怎么每个人都想挑拨我与师门间的关系,莫非你们妖族现在正缺人才,很想把我挖过去?
玄慕莞尔一笑:可以考虑。
受宠若惊,杜长老也是你的人?
差不多,他只是个蠢货,玄慕沉沉笑道,我醒转已有几十年,知晓的比方前辈知道的多得多,有没有兴致听一听,来投奔妖族?
方拾遗假装很有兴致:说来听听。
比方说,姓杜的十句话中九句假话,剩下那句真话是:他的确是陪同方谢红进了古战场。
方拾遗一顿。
别着急,玄慕慢条斯理地说,只不过最后陪着方谢红进到方家祖宅的,是你那位好师叔,陆汀迟。我父亲临死前对他和他心悦之人下了咒,他们俩这辈子都只能错过,他便想冒险一进方家,寻找解咒之法。
方拾遗道:看来是没找着。
不过他们找到了你的剑和手稿,还找到一个秘术。
方拾遗的眼睫颤了颤,心底蓦然生出不祥的预感。
方谢红精通推演之术,算出中洲将有大劫,而能解此劫的,却是个早已死去的人。玄慕盯着方拾遗的表情,笑得怪异:你。
高看我了。方拾遗冷冷回应。
方前辈切莫妄自菲薄,古往今来,你可是唯一一个能斩杀大妖的修士,连晚辈也倾慕已久,玄慕略感可惜,那时我还行动不便,只附身于杜长老身上,方谢红算完卦后,就神神秘秘地离开了,不知道去做了什么。等他重现时,我还没猜出他做了什么,姓杜的就觊觎方家宝库,急不可耐地带着人将方谢红杀了,可惜什么都没得到。
你说什么?!
怎么?玄慕偏了偏头,其实颇为可惜,我本想等能恢复行动之后,手刃仇人,他却不听我的,擅自动手人啊,永远这样贪心不足。
方拾遗咬紧了后槽牙,脑中浮过杜长老那演得逼真的怜悯、同情与一丝隐含的关怀,只觉得不寒而栗。
这老头在云谷山口那儿受伤遇到他和孟鸣朝,恐怕也是自导自演,就为了提起这事。
但有一件事他想不明白。
既然他就是方满堂本身,那方谢红的孩子是怎么回事?
玄慕拍了拍手:看来方前辈也想到点子上了,这就不得不说巧了。妖族传承皆在血脉,我父自创过一招,名为搜魂,方谢红临死前,我搜了搜他的魂,虽然受到抵抗,不过还是看到了些东西。
方拾遗冷漠地看着他,并不言语。
他在方家找到的秘术无名,以术士族的秘法改良得来,上面记载着,若是想复活血脉相通者,可寻另一血脉相通的婴孩,以秘法召唤魂灵,让两者相融进
闭嘴!
眼见方拾遗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旁观良久的孟鸣朝忽而出剑打断。听风快得像道闪电,疾掠而去,直取玄慕的首级,却在即将靠近他的瞬间,被旁边的尸王伸手一抓!
当的一声,尸王的手溅出毒血,却屹立不倒。
方拾遗的眼皮在狂跳。
听了那么多虚虚实实的话,玄慕的最后一番话却让他有种恐怖的预感这些话都是真的。
※※※
晋江变卦好快otz不过我就照昨天说的做啦,想尽量拯救一下这篇文,谢谢大家体谅!!!
第74章
方谢红卜了一卦,算到未来,又寻到秘法,于是亲手将自己的孩子献祭,重召祖先,将孩子的身体献祭出来
不需要玄慕补充,方拾遗瞬间想通了前因后果,捂了捂胸口,憋闷得想吐血。
他是有多金贵啊,千年前孟鸣朝自己捅了自己一剑,用了半身精血救回他,千年后他的后人献出自己的孩子,也是为了复活他。
山海门的人知道吗?
为什么所有人都在瞒着他?
恍恍惚惚里,他听到玄慕平静的声音:怎么样,方前辈,我可以帮你破除力量与记忆的封印,你愿不愿意助我一臂之力,杀光那些欺瞒你的小人?
方拾遗沉默了许久。
小小的空间里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他身上,他在几瞬之间就将那些不堪的情绪收敛完毕,抬眼微微笑了:你就不怕我冲破封印恢复之后,将你杀了?
话里没有分毫开玩笑的意思。
玄慕懂了他的意思,遗憾地摇了摇头:恐怕你没有机会了。你身边的妖王把自己搞得残缺不全,是打不过我的。
哦?所以其实你今日是专程来杀我的?
错,我是专程来拜会我这位叔叔,顺便劝他与分.身合体的。
虽是笑着说的话,却含着森寒杀意。
方拾遗与孟鸣朝对视一眼,明白过来恶念摆脱不了孟鸣朝这个本体的影响,又无法骗他与他融为一体,方拾遗在侧还束手束脚,玄慕这是下定决心,要杀了孟鸣朝,让恶念取代为本体了。
方拾遗心思急转,笑吟吟道:听说你爹将你封印在极北之北,你受了点影响,妖力时有时无,现下废话那么多,难道恰好是无?
这句话仿佛触到了玄慕的逆鳞,他的眉毛扬了扬,面容沉下来,刚要说话,一股恶寒传到心底,他立刻避开。
裹在淡蓝色灵气内的望舒稍迟一步,只刺破了他的肩头。
方拾遗颇为惋惜:就差一点。
不必再多说,孟鸣朝迎上尸王,方拾遗与玄慕交上手,赶紧提醒:不要让他碰伤你!
上次在那座荒城里,邪修就是因为控制不住尸王而逗留徘徊,恶念赶来将邪修杀光,尸王失踪,没想到居然来到妖族,听从玄慕的话。
怪哉,邪修就算与妖族联手,也不会大方到把最宝贝的尸王借出来吧,何况听闻邪修到现在还没找到尸王。
玄慕看起来是当真在无的时期,在望舒锋锐的剑气之下,只能不断躲避,竟反击不得。但他身法极快,方拾遗一时半会儿确实也奈何不得他。
那边孟鸣朝与尸王打得地动山摇,这边方拾遗冷不丁开口:邪修以器驭尸,你怎么控制他的?
打得你死我活居然还好意思问问题,偏偏这俩人一个敢问,一个敢答:没有控制,他只是个普通人,因为体质特殊,全家都被邪修杀了,又被浸在万人血尸堆里炼成尸王,前不久意识忽然清醒,挣脱邪修的控制。我们与他联手,答应帮他报仇,复活他的家人
方拾遗淡淡道:一边合作,一边背后捅刀,不愧是恶蛟后人。
呵。玄慕冷笑,倘若不是人族贪得无厌,我父亲又怎会如此。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方拾遗猛地一剑掠去,剑气将玄慕的头发削下几缕,又被他躲开。他持着剑,平静道,你一味指责人族贪心,倒也忘了妖族残暴。几千年前,先犯人族者是妖,你父亲手头的人命也够垒几座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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