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拾遗正警惕地望着四下,没注意自己给怀里的人削了一顿。
晨星闪烁,两人好运地没撞上对方家宝库念念不忘的人,赶了两日路,来到了苍山附近。
苍山山脉绵亘向东西两方,像一条卧在中州大陆上的长龙,孕育着无数生灵,传闻里其中一尊大妖就沉睡在山脉深处,至今没有修士敢徒步穿过山脉。
方拾遗望了眼苍茫的密林,带着孟鸣朝俯冲而下。
一进到苍山内,眼前倏地就暗了下来。沉默生长了万年的树木高耸入云,盘根错节,交织密布,只漏出些许天光,仿佛另一个世界。
方拾遗瞅了眼一下来就离他三尺远的孟鸣朝,走在前头。
两人闷闷地走了会儿,都没人说话,方拾遗浑身骨头都不舒服,忍不住想找话题,抓耳挠腮想了一阵,眼前一亮,不动声色地开口:据说苍山内有一支神秘的修士,自称术士,和修士引气入体的修行方式不同,招式奇诡。
孟鸣朝兴致缺缺:哦?
这一族有种起死回生之术,若是死去之人的命格八字与另一人相似,就能将他的残魂聚拢,招魂布阵,灌入另一人身上,类似夺舍,不过手法过于阴毒,残害无辜之人性命,有违天道规则。方拾遗摸了摸下颔,四师叔提过一嘴,是当年那尊发狂的大妖找出来的,不过他还没来得及施术,就被几大门派围剿了。
不知为何,每次提起那只作恶被杀的大妖,孟鸣朝心情都不太好,只含笑恭迎:师兄见多识广。
方拾遗自讨没趣,讪讪收声。
翠木之精藏在苍山深处,书上记着,这种孕育出来的天地灵物拥有神智,生出手脚,会漫山遍野乱跑,曾经还有修炼成人的。
也不知道,这茫茫苍山,该如何寻到长了手脚的灵物。
不过若是能找到在此住了千年的术士一族,应当能得到提示。
孟鸣朝抬眼盯着前方修长的背影,眸中幽幽燃着缕暗火,仿佛随时能将前面的人吞噬殆尽。
但是现在还不行。
他敛下眸光,望着四处,皱了皱眉,感觉自己仿佛曾经来过这儿。
隐隐约约的熟悉感牵引之下,孟鸣朝犹豫了一下,轻声开口:师兄,我们往那边走吧。
方拾遗正低头看着罗盘,琢磨方向,闻声愣了下,偏头看了眼孟鸣朝指的方向,稍一思考,点头:走吧。
层层垂下的藤蔓交织成网,两人对这藤蔓都有点阴影,默契地抬手砍了,走了片刻,前方天光漏进,亮成一片。
方拾遗耳尖一动,听到了人声。
小崽子,识相就乖乖交出来,否则
嘿,这小崽子穿得奇奇怪怪的,不会是妖族变的吧。
我们在这儿蹲了好几日了,没碰着方拾遗,就等到这么个塞牙缝都不够的小崽子,晦气。
方拾遗皱皱眉,无声无息靠过去一看。
几个显然是散修模样的修士散漫地围着个小孩儿,你一言我一语地恶语调笑着。那小孩儿上身未着寸缕,背部绘着翠色的图腾纹样,裤子也与中洲人模样不一样,头发披散着,怀里抱着只受伤的兔子似的小灵兽,惊恐地望着眼前这些人。
孟鸣朝传音问:那小孩儿是师兄说的术士一族吗?
方拾遗愣了下,点点头,颇觉纳闷。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好似从出了古战场后,他一身气运就如江水倒灌,滚滚而来,先是走狗屎运拿到了南海寒莲和天火,才来苍山走了一遭,又碰到了术士一族的人。
巧得诡异,更像是有人在精心安排、在幕后操纵着。
可是他却不得不走下去。
方拾遗甩了甩头,提着剑直接走了出去:听说诸位在找我?
半刻钟后,被狠狠教训了一顿的散修逃出了这片林子。
方拾遗拍拍手,看了眼那小孩儿,已经躲到一棵树后了。
他慢慢靠过去,想了想,拿出当初把孟鸣朝拐走的松子糖,眨眨眼递过去:小孩儿,吃糖吗?
小孩儿看着不过七八岁,小脸出乎意料的精致,瞳孔颜色与孟鸣朝相似,惶惑不解地看着他。
大概是语言不通。
方拾遗仿佛见到了小时候的孟鸣朝,语气更温和了:我们不是坏人,别怕。
孟鸣朝望着这小孩儿,心里涌过一股怪异的感觉,随即又被缓缓攀上的嫉妒占满他没有说笑,他忍受不了方拾遗将对他的温柔分给旁人。
谁都不行。
脸色淡了几分,孟鸣朝走上前,挡住方拾遗的目光,冷淡地低头看着小孩儿,口中吐出一串舌头纠结起来似的古怪音律。
小孩儿怯怯地看了看他,半晌,小声回了一句。
方拾遗挑眉:你还会术士一族的语言?什么时候学的?
孟鸣朝其实也不知道。
好似他生下来就会了。
他回头笑了笑:以前看杂书时看到的。
什么杂书还教这个?
况且孟鸣朝话音流利,丝毫不见停顿,和他对古语和妖族语言一般熟悉。
方拾遗心里掠过疑问,不过对象是孟鸣朝,他并未往什么坏的方向想去,转眼又开心起来,觉得小师弟是个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
鸣鸣和他心意相通,察觉到他这番感慨,鸟眼一翻。
不知道孟鸣朝和小孩儿说了些什么,过了会儿,小孩儿抱着受伤的灵兽一瘸一拐走向深林中,还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示意他们跟上去。
方拾遗见他受伤了,连忙上前,按住他,看了眼他膝盖,是刀伤,方才那几人干的好事。
他皱了皱眉,顿觉自己下手轻了。
居然对这么小的孩子下狠手。
他找出伤药,安抚地揉了揉这孩子的头,将伤药抹到他膝上,又看了看那只灵兽,也给它上了药。
小孩儿立在原地不动,眸光奇异地看了眼方拾遗。
方拾遗照顾孩子习惯了,琢磨了下,想把这孩子抱起来走。孟鸣朝忍无可忍,黑着脸上来,嫌弃地提起这小孩儿:脏兮兮的,我来带吧。
方拾遗挑挑眉,见孟鸣朝终于露出其他情绪了,唇角笑意一时有些收不住的轻佻,张口就来:嚯,满嘴酸味,小祖宗吃味了?
说完才觉不妥,赶紧轻咳两声掩饰:别这样提着,小混蛋,你小时候我这样抱过你吗。
孟鸣朝面无表情地和这小孩儿对视了眼,忍着把他扔出去的冲动,勉强让他坐在自己臂弯上,语气不善:带路。
第58章
穿过一片深林,又转进一处山洞狭口时,已经离捡到小孩儿的地方近千里。
附近景色已经彻底变了个样,方拾遗走在后头跟着,实在惊奇,心想:这小孩儿可真够熊的。
这么一丁点的孩子,居然跑出家门这么老远,还没被什么东西叼去吃了。
还是孟鸣朝好,小时候乖巧安静,很少叫人操心,也好养活,喂什么吃什么。等冬日一到,就像只犯懒的小猫儿,不熊也不怎么闹,就软乎乎地趴在他怀里背上打盹儿。
就是长大了欠收拾。
乱七八糟想了一堆,前方有光若隐若现,走了几步,豁然开朗,术士一族的栖息地展露在了方拾遗面前,一览无余。
山口之后,竟然是一棵高得几乎捅破天际的古树,恐怕有几百人合围粗,一眼望不到边。古树粗壮如蟒蛇,深深扎进地底,又从地底攀出,延伸到四处。
树枝之上甚至可供小孩儿玩闹跑耍,而术士一族就住在一根根突出的树枝之上,小木屋一眼望不到尽头。
跟孟鸣朝怀里那孩子一个打扮的人或坐或立,在树枝上、树根上、地底下,怡然自得,像是寻常的人族村落,抽着烟杆,说着闲话。
注意到方拾遗和孟鸣朝,族人们跳了起来,摸出武器,警惕地望着他们,吐出串串听不懂的语言。
孟鸣朝挡住方拾遗,提出怀里的小孩儿,用术士一族的语言简单地说明了捡到这小孩儿的前后经历。
小孩儿正吃着方拾遗给的糖,闻声抬起头,茫然地瞅着自个儿的乡亲们。
乡亲们打量了他一会儿,半晌才想起村里真有这么个孩子,对两人的敌意就消了几分。有人猴子似的往树顶窜去找族里的长老,其他人则犹犹豫豫地靠过来,好奇又害怕。
小孩儿吃完糖就翻脸不认人,挣出孟鸣朝的怀抱,回头瞅了他们俩一眼,一溜烟跑向古树。
一群人围过来叽叽咕咕,方拾遗半句也听不懂,偏生这些人脸上也画着奇怪的图腾,要看表情委实有些考验眼力。
陌生的地方,陌生的语言,什么也掌控不住把握不了的感觉。方拾遗不由自主地往孟鸣朝身边靠了两步,小声问:他们在说什么?
孟鸣朝被吵得烦,冷着张脸把人全吓跑了,一板一眼地道:他们问我们从哪儿来的,来干什么。
还有大胆奔放的表示你身边这个小哥长得不错,多少灵石一两卖啊,我买个全的回去用用。
孟鸣朝听得青筋直蹦,不动神色地封了几个人的口,让他们嚷嚷不出话,轻吸了口气,压下怒意,继续说:他们让人去找长老了,马上就到。
方拾遗点点头,见人全跑开了,略放松了点,靠着棵树,耐心等待。
没多久,从树顶下来几人。当先那个穿得稍微多一些,衣物比起其他人来说算得上繁杂,头上戴着树叶与花编织的花环,应当是所谓的长老,却年轻得不像样,脸上画着碧色的图腾,隐隐可见俊俏的五官。
族人们恭敬地散开,让出条路。
方拾遗瞅着这位长老,心里闪过一丝古怪的熟悉感。
隐隐绰绰的,稍纵即逝,没有给他太多机会去寻根究底。
方拾遗活了二十来年,不说天纵奇才、过目不忘,但扫过一眼的面孔,基本都会有些印象。
他可以确定没见过这位长老。
那缕怪异的熟悉感又是从何而来?
孟鸣朝也愣了愣,警惕地盯着这位怪异的长老。
年轻的长老走到他们面前,挥开族人,握着权杖,慢慢开了口:我就知道,终有一日,你还会再来。
你说什么?孟鸣朝怀疑自己听错了。
长老以右手抚胸,微微弯腰,似乎一个古老的礼仪:尊上,您会想起来的。
这个称呼让孟鸣朝想起那个黑袍人,脸色冷下来:不要这样叫我。
方拾遗满头雾水,扯了扯孟鸣朝的袖子:怎么还不高兴了,你们俩吵架了?说什么了?
孟鸣朝压下突如其来的怒意,垂眸望着方拾遗搭在他袖间的手,想起以往这样做的都是自己,心里一软:他问我们是什么关系。
方拾遗心想你当我傻的:他问题可真多。
孟鸣朝当没看懂他的表情,补全上一句:我说是道侣。
下辈子吧。方拾遗想踹他一脚,忿忿收回手,倒霉孩子。
孟鸣朝眼里浮过笑意。
长老的双眼凝着一泊翠色,像是倒映着树影的最纯净的碧水,眨眨眼,歪了歪头,一点也不庄重稳重:你们这次来,想要什么?
好像他等了很多年,就等着说这句话。
很多话不方便当着众人的面说,孟鸣朝忽略他那些话,开门见山:翠木精华。
长老盘着权杖的手一顿。
周围看热闹的族人们先是一怔,随即惊恐愤怒喷涌而出,又蹦又跳地叫骂起来,甚至还有去摸腰间的刀的。
方拾遗犯嘀咕:这是捅猴子窝了?他们怎么了?
长老缄默不语,孟鸣朝侧耳听了半晌,给出解答:翠木孕育出来的山精,是他们一族的神圣之物,他们脸上身上的图腾就是它。
陌生人上来就讨族中圣物,能不被骂吗。
方拾遗换位思考,很能理解只是这语言不通的,偏生孟鸣朝还是个小棒槌,怎么劝服人家?
正要打起精神,让孟鸣朝译一译,长老忽然沉沉地叹了口气,可惜这张过于年轻的脸上实在看不出什么肃穆。他冷声说了句什么,转身朝古树走去。
他让我们跟上。孟鸣朝有些不舒服。
若隐若现的熟悉感萦绕不去,这个长老说话行事更是诡异。
方拾遗没想太多,拉着孟鸣朝跟上:发什么呆?走走走。
师兄孟鸣朝无奈。
方拾遗的性格里存着过于天真的善意,对许多事物都不太防备。这棵古树是人家的地盘,他也不怕上去了被扒皮抽筋。
这样的方拾遗,不好好守着,非得出事不可。
两人跟上长老,在神色各异的族人注视中攀上树顶。爬到接近树冠的地方,有一栋小楼,大概就是长老的居所。
长老挥退跟来的族人们,望了会儿远处。苍茫的苍山树林像是用树木织就的毯子,深深浅浅,烟笼成翠,风拂过这片大地,却撼动不了亘古长存的苍林。
在这里,看不到中洲大陆,看不到那些高山与峡谷,河流与平原,也看不到东方的苦海,南方的山海门,北方绵延数千里不绝的北境关,森然冰冷的北海与魔族。
这里除了树还是树。
他怅然若失地叹了口气,领着方拾遗与孟鸣朝走进了小木楼。
木楼里倒是没什么诡异的图腾纹样,摆满了书架。微光从一扇窗户处漏进来,四处静悄悄的,连鸟鸣声也无。
长老走到书架边,背对着两人,翻着书看了看,忽然开口:你们为什么想要翠木精华?
这一开口,说的居然是一口中州大陆人族通用语言,虽然话音有些奇异,咬字却很清晰。
方拾遗一惊:你
孟鸣朝想到刚才当着他的面哄骗方拾遗的话,嘴角抽了抽。
曾经有中州修士来过此地,长老悠悠道,我族在此千年,又不是不开民智,怎会一点都听不懂。
方拾遗收起震惊,略一思考,肃容道:在下方拾遗,这位是我的小师弟。我家小师弟脾气不好,说话不中听,还望长老见谅。
长老的头发很长,几乎垂到脚踝边,他转过头,盯着方拾遗,神色有些复杂:我听说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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