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就看到了他想见的人,正躲在最后一排睡得昏天黑地。
他收回目光,靠在门口笑了。看还有不少时间,下楼到自动售货机前买了一罐冰镇汽水,拿在手里回到教室外接着等。
这节课的老师特别佛,沉浸在自己演讲的课堂里,对学生的小动作完全视而不见。柏里没什么顾忌,趴在桌子上睡了整节课,把前一晚熬的夜全补了回来。
听到下课铃时也懒得动弹,翻了个面接着趴,想着拖个十分钟,等上课了再起来给点面子听一节。
他没有抬头,但其实被铃声吵醒也没法再睡着,意识挣扎在梦与醒之间,对时间也有模糊的概念。觉得差不多要上课时,头顶突然一松。
有人把他的帽子拿掉了。
一点冰凉贴在脸上,柏里下意识地躲却没躲开,倏然睁开眼。
温良久把冰镇汽水放在他面前,被冷气得冰凉的手指还戳在他脸上,你怎么天天都在课上偷偷睡觉?
你怎么天天在我眼前晃?!
柏里脑袋还在发懵,看见桌上放着自己喜欢的饮料,也没想到要伸手去拿。
上课铃突然响了起来。温良久把他的棒球帽往自己头上一扣,握住他的手腕把他从座位上拉了起来,快快快跟我出来,打铃了。
柏里:
他被拉着踉踉跄跄地出了教室,走到空无一人的楼梯口。好不容易站稳,才有机会说话,这是,上课铃!
温良久说,我知道啊。
柏里:你知道个屁。
上课铃是,用来提醒,进教室的。
他说,你拉我出来,干什么?
不会是早上刚删了好友,这会儿就被发现了吧?
这人是二十四小时在线的吗!
柏里还没想好被发现以后要怎么解释,这会儿正头脑风暴着急对策时,突然发现自己的手腕还被他紧紧攥着。
柏里缩了缩胳膊,没能把手抽出来,反倒给他机会顺着这力道往前又贴近了些,松手。
马上。
温良久视若罔闻,用另一只手把他的袖子推上去一点,露出了半道陈旧的伤痕。
柏里看不懂他要干什么,皱着眉头催促,松开啊。
温良久抿紧了嘴唇没有说话,把长长的袖子继续推上去一大截,将他整条细瘦的胳膊暴露在视野里。如同游戏里见到的一样,伤痕累累。
趁他略微愣神,柏里用力甩开他的钳制退后了一步,后背贴上楼道里冰凉的瓷砖,恼火道,你在发什么疯?!
温良久手里落了空,不情不愿地垂下去,嘴上还是不老实,我发现你骂我的时候说话倒是挺利索的。
莫名其妙。
柏里懒得再追问他到底是干什么来了,在旁边的台阶上就地坐下,把被推得老高的袖子放下来整理好。
这会儿已经上课了,他也不想再回教室。整好袖子以后就低着头坐那,也不说话,像在生闷气。
温良久才反应过来自己都做了什么,懊恼地抓了抓头发,在他身边坐下。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这到底是什么啊。
沉默了半晌却依旧没有得到回答,他放软态度,半哄半劝,跟我说说。
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柏里心上一颤。
没有。
他隐约察觉到如果不满足这人的好奇心,似乎今天就没法儿把这话题结束,只能一字一顿地解释,是我自己,弄的。
用铅笔划,用尺子磨。在那个消毒水味道刺鼻的小房间里,并没有更多可以使用的工具。
他仍旧记得,自己是如何小心地避开动脉,一点点破开年幼时手臂上细嫩的皮肉,制造触目惊心的伤痕。
记得医生的恐吓和诱骗,全身麻痹无法动弹的濒死感。记得护士的惊慌失措,被包裹得厚实到无法打弯的胳膊。
记得妈妈站在门口笑得温柔的模样。
记得她说,你可以出院了。我来接你回家。
全部都刻在脑海里,记忆犹新。
他从没想要切断那根致命的血管。也从未痊愈过。
柏里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像是不知从何说起。
其实并不是什么绝对不能触碰的禁忌记忆,现在偶尔想起还会觉得荒诞到可笑。如果必须,他甚至可以面无表情地把事件过程从头到尾重复上十遍。
但他不太想跟别人提及。总觉得生硬又没有必要,还有博取同情的嫌疑。
小时候,闲得无聊,喜欢自残。
柏里整理完思绪,说了句自己都没想到的回答,爱好特殊,见笑。
一听就不是什么正经回答。
还莫名的有点像温良久的语气?
柏里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说了是什么,懵了一瞬后迅速去看温良久的反应。
温良久暂时没有反应。
他对自己冲动跑来其实已经感到后悔,眼下也不敢再逼问更多。
这回答虽然听着奇奇怪怪,但也不像是完全没说实话。
只是这样平铺直叙,甚至带着嘲讽的语气,怎么都让人觉得心里发堵。
隔了一会儿,他才问,疼不疼?
柏里点点头,疼。
但并不讨厌。
因为疼,所以清醒,所以真实。
温良久起初以为他会一脸冷漠地说不疼没感觉。听到这样的回答,心里反而更堵。
什么人啊这是,在这种时候居然还能用这种坦率得过分的语气说话。
我看着也疼。
他叹了口气,捂着胸口说,我真也疼。
戏瘾可真大。
我说完了。
柏里摸了摸袖子,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满意了吗。
满意了。
温良久乖巧地答完,又想起什么似的,指了指自己的后背,其实我身上也有这种东西。你想不想看?我脱下来给你看看?
以前当小混混的时候都是抄家伙上的,身上免不了留下些什么岁月的伤痕。
这会儿刚好用来比惨,横竖斜道都有,可比你的花哨多了。
他说着还作势要掀起衣角。柏里被如此不分场合想一出是一出的举动震惊了。瞥见楼道里的摄像头,快速站到他身前挡住,脸都憋红了,你给我住手!不许脱,我不想看!
哦。
温良久收回手放在膝盖上,一脸顺从。
你今天下午是不是没课啊。
他问柏里,去图书馆?
可你整天行程都那么满,不是兼职就是学习的,偶尔也得喘口气吧。
温良久说完又觉得去图书馆太单调,絮絮叨叨地安排,要不要出去逛一圈,我陪你去买两件短袖。
其实看不太出来。不过你要是觉得不好看在外面不想露出来,就在家里穿也行。夏天不穿短袖简直是人生中一大遗憾。
不想逛街的话就还去你工作的店里?我跟你一起去。
想着或许还是熟悉的地方能让他感到舒适,温良久说,我们坐那儿蹭个wifi逛会儿网店,到时候线上买也行。
我陪你去。
我跟你一起。
我们。
柏里心里抗拒得厉害。靠在楼梯扶手边,垂眼地看着他。
能不能别再说这种话了。
温良久正琢磨两人该怎么一起消磨时间,半晌没听见他发表意见,一抬头,看到他冷淡的表情。
完全没有期待,并不动容的表情,声音平静。
关你,什么事啊。
温良久一愣,问,你说什么?
柏里看见他眼底的温度正一点点冷却下来。咬牙又重复了一遍。
关你什么事,啊。
哦,那行。
温良久点了点头,站起来把帽子从自己脑袋上摘掉扣在柏里头顶,又说了一句,行。
然后大步跨过楼梯下了楼,脚步在楼道里声声作响。
转眼间便消失了。
楼道里重新恢复了平静。柏里在楼梯口站了一会儿,听见下课铃,逆着人流回到教室。
温良久带来的汽水还放在他睡觉的位置上,易拉罐外附着的那层雾气滴落下来,聚集成了桌上的一小滩水。
已经不太冰了。
**
关你什么事啊。
这么短小的句子,攻击力居然这么强。
温良久被突如其来的拒绝攻击得游戏都不想上了。被何戟好说歹说劝着一起去曙光里开个暴力游戏房砍人解闷,拉他入队时顺手滑了下好友列表。
然后才发现,百里的头像居然从自己的列表里消失了。
温良久一愣。
他的游戏好友很少,列表也只有短短的两页。翻来翻去看了无数遍以后,才不得不承认事实。
真的消失了!
不打游戏了。
温良久果断鸽队友,我下个线。
啊?
何戟问,这大晚上的你干什么去啊?
去骂人。
他说。
游戏好友删了,手机通讯录可还在。
温良久咬牙切齿地解锁屏幕,还没等点进去,柏里的信息就自己蹦了出来。
嗡嗡嗡,罕见的连续好多条。
柏里:谢谢你的汽水。但是以后不用再来找我了。
柏里:如果你想要慕羡的联系方式,我可以征求她的意见之后给你。
柏里:如果你不好意思跟她直接接触,我可以帮忙给你传话。但是只限一次。之后要靠你自己努力。
这是什么脑回路?他什么时候说过对慕羡有想法了?
第一次打这么多的字跟他聊天。居然是想着要把他推给别人?!
温良久看着屏幕上长长的句子,被气到笑出来,带着怒气啪啪打字。
温良久:你是不是傻?
温良久:我对你好就是对你好,跟你姐妹有什么关系。
温良久:我就不能是纯粹地想关心你吗?你就不能接受一下我的好意?
温良久:你还删我好友?!
温良久:你这个感情的刽子手。
温良久:我自闭了。
柏里:
一连串的语气强烈到令人窒息。
宿舍里,柏里靠墙坐在床上,措辞许久后才编辑了几句自以为中立客观的解说来表明态度。还特意调了对方应该在打游戏的时间发送,企图给一些缓冲。
却没想到会即刻收到这么激烈的反驳。
就是想对你好啊。为什么要误解我?
跟别人都没关系,只是想关心你而已啊。为什么不接受我?
这个人怎么总是说这种这样的话?
柏里把震动个不停的手机脱手丢了出去。
想想温良久之前说过的话,突然觉得自己真的有点像个渣男?
他被这消息里扑面而来的委屈情绪谴责得良心难安,又手足无措。
明明按照以往的处理方式,应该就是这样发展的。然后两个人就不再有什么往来,他重新恢复成形单影只的日常,孤独但安全。
但这一次他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
踌躇了一会儿,柏里终于还是下床捡回手机,看着聊天界面上的输入框,一个字一个字地按下去,心情复杂难辨。
难以形容。像是知道自己不该再多生事端,可还是忍不住要去做。
就再最后一次。
他抬头看了眼放在桌上的汽水,又把视线聚集在屏幕上。停顿片刻后,点击发送。
这次一定是最后一次。
柏里:抱歉。
柏里:你想什么时候去一饭。吃糖醋小排?
作者有话要说:
会撒娇的孩子有糖吃!
今天是委屈巴巴的九爷和一旦开始心软就有了望不到头的最后一次的小百里
以及一只疲软的短小荼:
万是什么?日不动了!
*今天的鞠躬时间*
感谢小可爱35729137扔了一颗手榴弹~mua!
第49章
温良久心说自己不能回复得太及时, 不然显得稍微给点甜头就能哄好似的,太没自尊。
刚一这么想,对面儿又发来了信息。
柏里:周一怎么样?周一中午, 上完课后去吃。
柏里:你周一早上想吃什么?我把早餐带到教室里去。
温良久想也没想就开始打字:我都行~
发完自己都震惊了。
回得飞快无缝衔接也就算了
飘你妈的波浪号啊!
柏里:那好,周一见。
柏里对他的情绪转换速度倒是没什么意外, 见他语气好转才放下了心。
就是没说要吃什么, 有点难办。
之后的几天, 他去店里兼职, 温良久依旧会到店里来看书工作。
只是像又恢复了最初的客人和店员的模式。没什么接触和谈话, 偶尔视线碰到一起也会快速移开。上下班错开哪怕几分钟, 也不走在一起。
好像在故意闹情绪似的。
以前对别人表现出想要疏远关系时, 慢慢地淡了就好了。也不用特地说我不想跟你做朋友这种话, 大家彼此心知肚明。
但从没有谁会像他一样,用这种孩子气的方式表现出来。
柏里思索良久,觉得应该还是因为他理解失误,还在不恰当的时机提了慕羡,才会让温良久伤心。
他跟人相处向来都是点到为止。得到多少帮助, 就还回去多少。等到互不相欠的时候, 就能自然而然地结束关系了。所以不太明白这种一个劲儿对别人好,强烈的想要跟谁做朋友的期/望是从何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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