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灯火的掩映下,许逸濯轻车熟路地带着顾纵英前往围了不少仆从的院落,他站在院门口,欲进去,却被仆人拦住,高声问他们是何人,怎么出现在女眷的院子里。
隐隐约约的,顾纵英听到了院落里传来宿水蓉的啜泣声。
许逸濯面无表情,似乎已经顾不了平日里有礼的姿态,沉声喝道:让开。
对于许逸濯这般强势的态度,在一旁的顾纵英对仆人和和气气地说道:麻烦请告知里面的宿老爷,说我们很担心叶伯母的身体。
未等仆人继续哄他们离开,院子的里屋传来了宿月心的声音:让他们进来吧。
顾许二人走进院子里后,看了一个陌生的女子站在门口,那女子长得花容月貌,气质淡雅,见到他们后,对他们温柔娴淑地笑了笑。
这时,宿月心也从房内走了出来,他目光复杂地看向许逸濯,想到刚才大夫说叶和璧的身体早已油尽灯枯,撑到现在简直是奇迹,如今就算大罗神仙再世也无力回天,心不禁有些戚戚然。
面对这位看着眼熟的许逸濯,暗自猜测难不成与叶和璧曾经的失踪有关,缓缓道:和璧让你进去。
许逸濯的目光从陌生女子的脸上一扫而过,待听到宿月心的话后,松开了一路上一直都和顾纵英紧握着,如今已经隐隐出汗的手,然而刚一松开,又立即被顾纵英握住了。
三人站在门口,宿月心注意到两人握在一起的手,他神色不变,似乎并不以此为意。
顾纵英问宿月心:宿伯伯,我不能和大哥一起进去吗?
也不知是否是房内的人听到了顾纵英的话,房内传来脚步声,只见一张俏脸留着清泪的宿水蓉从中走出来,对顾许二人道:娘亲让你们一起进来。
待两人进去后,宿水蓉却退了出去。
顾纵英转头,看到眼中满是悲痛的宿水蓉站在门外,慢慢地合上了门。
点燃了好几根烛火的房间被映照的格外明亮,桌子的一角上一个精致的香炉燃着香,从中散溢出一种药味的药香。
我很高兴在这最后一刻,竟然还能见到你。
虚弱的女声从床头悠悠传来。
顾纵英注意到许逸濯在进门后产生了恐惧一般,有些难以迈步。
许逸濯就这么站在与床上妇人相隔五步之外,定定而立。
顾纵英先一步走到了床头,蹲下身,双手趴在床边,乖乖地打了声招呼:叶伯母。
穿着一身素衣的妇人向他露出一个温柔如水的笑,她张了张口,过了一阵才好不容易从病痛中缓过来一般,对顾纵英道:顾贤侄,我这个弟子脾气古怪以后如若他做错了事,或许是无心之失,也或许有什么苦衷。他这人,心里有很多苦,却总是不说,所以你可千万不要怪他他,说不定在背后偷偷哭过哩
说到许逸濯,叶和璧的脸上竟有了些许生机,死气沉沉的声调也变得鲜活起来。然而这样的话,就像是将许逸濯交托到顾纵英手中一般。
顾纵英有些惊讶,心想难不成叶和璧看出了什么,而且叶和璧说的确定是许逸濯?在他看来许逸濯的性格可一点都谈不上古怪二字。
而叶和璧说完话后,目光穿过了顾纵英的头顶,看向了站在他背后的白衣剑客。
钱恒本有千言万语,最终,当他与叶和璧的视线对上时,却又不知道说什么了。
叶和璧的眸光柔软而绵长,一滴清泪从她有些恍惚的眼中滴落。
她似乎从许逸濯的脸上看到了自己的过去,苦痛、悲伤、幸运和决意一一在她眼前闪过。
叶和璧从小无父无母,脸上从生下来就长了一块覆盖整张脸一大半的硕大毒疮。她从记事开始,就被一名老医者收留,也至此成了老医者的徒弟,也是从记事开始,体弱多病的她在知道世间有美丑之分后,便一直都用斗笠遮着自己的容颜。
老医者逝世之前弥留之际,叶和璧刚到金钗之年,突然被告知自己脸上的毒疮是从娘胎里带出的一种剧毒,凝聚在脸上形成了这一片丑陋的模样。而老医者常年用珍贵的药材调理她的身体,可即便如此,也改不了她在花信年华便会凋零的生命。
老医者给这种无名之毒取了个名字,叫花信桃花瘴,只因叶和璧脸上的毒疮乍看之下确实很像一朵桃花,只不过桃花是粉嫩而美丽的物什,她脸上的确实丑陋到极致的黑色毒疮。
她也从之得知,原来老医者整日给她喝得苦东西是为了给她续命。
可她偏不信命。
在老医者逝世后,叶和璧下定决心为自己逆天改命。
她离开了老医者的居所,决定足踏万里山河,势必要找到花信桃花瘴究竟是何种毒,又究竟如何解。
然而,即便叶和璧在后来成了江湖人口中以毒治病的名医,她却依然没有找到花信桃花瘴的解毒之法。之后她收了八岁的钱恒做徒弟,又过了五年,她遇到了让自己钟情的宿月心。
当年,叶和璧之所以治疗那些找上门的中毒江湖人,也不过就是为了了解各种不同种类的剧毒。而在早年,机缘巧合之下,她发现体内的花信桃花瘴竟然可以完全克制其他的毒/药,也是至此之后她开始尝试以毒攻毒,来延长自己的寿命。
后来,当她遇到宿月心,情动之后,也研制出了一种除去脸上毒疮的暂缓之法。
但也是自那开始,她的身体也变得越发虚弱,但她不愿死,她想与宿月心长长久久在一起,便一直用各种毒延续着自己的寿命。
后来她才发现,原来这样的愿望仅仅是她一个人愿望,有的男人是永远无法对一个女人钟情一生的。
如今她四十二岁,如果不是一直都用一种蛊虫吊着命,早就在不惑之年就油尽灯枯而死了。
比预计的死亡时日多活了十八载,自然应该满足。
不久前,钱恒来找她,她已然看穿这一世的一切,看破了一切。
她如果不是为了宿水蓉,也早就不想再活下去了。
可就是因为宿水蓉,她才坚持到了今天。
亦或许,也为了等见到钱恒最后一面,才会坚持到今天。
曾经的叶和璧以为逆天可以改命,最终发现自己得到却并非真的得到。
或许,当初钱恒劝一心沉浸在爱情中的自己回头时,她有机会摆脱这份宿命
但这也只是或许罢了。
还好,曾为她付出巨大代价的弟子如今似乎得到了上苍的垂怜,有了不一般的际遇,即使恒儿的容颜有了些许的改变,即使她好多年没有见过恒儿,即使恒儿有了新的身份,她也一眼认出了他。
而他的身边,似乎也有了自己想要守护的人
倒是水蓉情窦初开,却只能徒增遗憾了。
她慢慢地抬起手,再次张口,对仿佛远在天边,又仿佛近在眼前的弟子,以轻不可闻地声音说道:我这一辈子,能有你这么一个徒弟是我最大的福气恒
叶和璧的话还未说完,便猝然咽了气。
许逸濯跨了一大步,来到她身边,想握住她手的那一刻,那双苍白无血的手已然落在被褥上,连让他碰触的机会也没有给他。
顾纵英听到叶和璧提到恒的时候,在想是自己听错了还是叶和璧看错人了,待发现到叶和璧没了气息后,又愣了一下,随后他赶紧站起来,准备去叫外面的宿氏父女。
然而,他刚刚转身,就被许逸濯一把抱住了。
让我抱会儿就一会儿
许逸濯的声音里满是隐忍和自制,似乎如果不是因为有顾纵英在这里,他就会干出什么疯狂的事。
不久前,钱恒在获得重生后,曾放下脸恳求系统,用被称为传送阵的古怪东西将他送到了这里。
那一晚,他站在叶和璧的床前,望着床上双眸紧闭,气息微弱的妇人,面具下的的神情是克制而苦涩的。
他并没有刻意放轻气息,叶和璧也似乎知道是他,没有任何惊慌地睁开眼,看到钱恒那张鬼面具时也并没有丝毫恐慌。
钱恒告诉了叶和璧,自己在梦中看到了她无数次的死亡,而那无数次他总是没来得及赶到她身旁,他告诉她会经历的事,包括宿月心的欺骗与隐瞒,他说他要带她离开,她可愿意。
叶和璧却只是浅浅地笑着,然后拒绝了:如果真是如此,那也是我自作孽不可活。我已时日无多,剩下的日子便让我在这里度过吧。谢谢你来找我恒儿对不起,让你为我受苦了
两个月前的记忆分外鲜明地出现在钱恒的脑海里,那时的叶和璧还好好活着,与他说了很多话,他也清清楚楚地记在了心里。
而今,叶和璧的生命就在此刻戛然而止,这虽是她无法逃避的宿命,可上苍既然让她得到了情爱,又为何要在她得到之后又收回呢。
全身颤抖,不论多少次他都不会习惯这种失去亲人的痛苦与绝望。
徒弟,你跟在我身边也有一段时日了,也不能总是徒弟徒弟的叫你,为师帮你取个名字,如何?
嗯。
我看你在医术和识毒方面都很有天赋,且也越来越喜欢钻研此道,叫就叫钱恒吧。钱是师祖的姓氏,恒之一字是希望你在此道永保恒心,不可遭遇一点挫折就放弃。
而且你一不做二不休的性子我也很是喜欢,也希望你我的师徒情谊能亘古不变。
师父为无名无姓的自己取名时声音欢快,没有任何忧愁,就算带着斗笠,就算他见过师父的真容,在他眼中也是最美的女子。
而那般美好的师父应该得到一份幸福圆满的爱,而不是一份肮脏不堪的背叛。
这一刻,他多么想,多么想冲出房门,再一次杀了那对奸/夫/淫/妇。
可他现在不只是钱恒,还是许逸濯,他不能以许逸濯的身份在这里和宿月心翻脸。而他也不想再脏了自己的手了,这一次,他会让别人来收拾他们。
顾纵英感觉到许逸濯的身体在颤抖,他被抱得太紧,好不容易抬起头,便看到对方红了眼眶,严重布满恨意与苦痛,更是似乎想哭却又哭不出来。
看到许逸濯这样的神情,聂池的心也似是被捏紧了一般。
此时此刻,他无法问许逸濯在恨什么,只是做了自己想做的,踮起脚尖,捧住许逸濯的脸,珍而重之地吻在颤抖的眼睑上。
这时,门砰的一声被打开。
母女连心,感应到叶和璧身故的宿水蓉推门而入,她满脸泪水,当她看到顾纵英亲吻许逸濯的画面时,整个人瞬间呆立当场。
第40章 大殓
谢淳和翁芷赶到宿府的时候, 看到一群奴仆正在挂起白绫,皆是满脸沉重。
有奴仆见到谢淳来了,连忙放下手里的活, 低头问好。
谢淳问府里发生了何事,不曾想, 得来的却是叶和璧病逝的噩耗。
站在一旁的翁芷蹙起柳眉,拉了谢淳说起了悄悄话:已经二更天, 太晚了, 宿府刚发生这种事, 一定不想有外人突然出现还要招待他人。今日不要进去了, 吊唁那日再过来吧。
而且, 叶和璧病逝的消息一定会很快传遍上曲镇, 加上武林大会又是在栖仙山召开,最近上曲镇可谓是鱼龙混杂,即便宿月心不想大肆操办,到时候也肯定会有无数江湖人来宿府悼念。
谢淳当然明白翁芷的考量, 今晚就这么进去宿府实在是有失礼数。可他又是在担心宿水蓉况且,那顾纵英和许逸濯不也是在里面吗,自己就这么待在门外,更是输了一筹。
翁芷敲了敲谢淳的脑袋,谢淳捂住脑袋困惑地看向她,只听她道:要关心姑娘的话到时再好好关心, 很多事不急在一时, 小不忍则乱大谋。
虽然谢淳不明白为何自己的感情之事从翁芷的口中说出来, 就变成了那样高深的问题,但他也还是克制了冲动,听从翁芷的意思,离开了宿府正门口。
也就在因为谢淳跟着翁芷离开,他不知道也不会知道,宿水蓉承受的不只是母亲离世的痛苦,还目睹了,本以为能铸就一段佳话的未婚夫竟然和他的义兄做下了非一般亲密的举动。
那一刻,宿水蓉呆立当场,然后她神情恍惚,像是没有看到顾许二人的行为,踉跄着走到床边,当她看到母亲闭上眼,似乎极其安详的模样后,她缓缓伸出手,想去碰一碰母亲的手指,然而还未感受到余温,手腕却被许逸濯抓住了。
不要动。许逸濯沉声阻止了宿水蓉的举动。
宿水蓉就像是碰到了脏东西一般,脸上满是厌恶,她甩开许逸濯的手,拿出手帕不断地擦着手腕处,直到擦得娇嫩的皮肤通红还是直犯恶心似的。
聂池看到少女这样的神色,打心底里觉得果然还是个孩子,而且就算他和许逸濯在一起又如何,犯得上像是碰到了瘟疫一样吗?
许逸濯似乎并不在意宿水蓉对他表现什么态度,只是将手重新收回宽大的袖子里,转头凝视床上好似睡得无比香甜的妇人。
你许逸濯原本的声音有着青年的潇洒翩然,这一刻却沙哑得像是连说话都变得困难起来,当他吐出一个字后,也像是找回了说话的本能,告诉宿水蓉:你不能碰她,夫人中毒已深,且因所中之毒太过繁杂产生五行逆转之笑,身体内部五脏六腑和骨头在死亡的那一刻将会犹如炭火烧到极致,尽成血水。如若你一触即她的皮肤,就像是按下了机关一般,夫人最终只会剩下一张人皮
宿水蓉不敢相信也不想相信,可也不由自主的恐惧起来。
宿水蓉刚才进来时并未来得及关上门,她突然地打开门看到了顾许二人亲密的场景而站定时,跟在其身后的宿月心也看到了这一幕。
即便屋外夜幕笼垂,即使站在门口的宿水蓉的身形挡去了一部分,屋内明亮的烛火还是将顾纵英亲吻许逸濯的画面映照得分外清楚。
但他这时并未去深究这些,走进房内时,他关上了门,声音压抑着悲痛,问道:许公子,如你这样说,难不成就让和璧永远躺在床上无法入棺安息吗?你可有什么办法?
顾纵英见许逸濯的身体依旧在微微颤抖,他很是担忧,但这时候自己也确实帮不上任何的忙,便也就只能安静地待在许逸濯身边,无声地告诉这个人自己正陪着他。
钱恒控制住身体内不断叫嚣的暴虐,看也没看宿月心一眼,只道:没有办法你们就这样多看她几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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