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从白天一直枯坐到夜里,一开始动也不敢动。
后来不知是她先哭了出来,还是控制不住的颤抖,旁边的人手上一片冰凉,但握过她的手的时候却仿佛波涛浪涌中的一块浮木。
年幼的穆倾寒抓着身边人的手,就怎么也不肯再放开。
外面的声响还没歇,她们隐约听明白了一些前因后果。
人|贩|子坏事做得多了,便也遭到了报应。
原本被他们拐走的孩子当中,有些父母再不能生育,亦或爱孩子入骨,孩子没了便是天塌了。
报警无果,旁人都劝他们接受现实,然而他们自己仍然还是放不下。
那么多人当中,总有些神通广大的,阴差阳错也再度发现了那些拐走自己孩子的凶手。
那些父母是一路尾随过来要砍人|贩|子报仇的。
不过这些失去孩子的父母经受长年累月的折磨,又花费大量心思追踪人|贩|子,早已陷入偏激,甚至失去理智。
找不到孩子,一言不合,满脑子就剩下愤怒与绝望。
冲动暴怒之下,他们的首要目标虽是那些害得他们失去孩子的凶手,但当他们再看到或许可以获救的其他孩子们,却反而也生出些迁怒的心思。
凭什么我的孩子没有这样的机会呢?
凭什么别人的孩子在遭遇这样的事之后,还能再回到他们父母身边呢?
他们想不到更多,只会将自己的怨气发泄在自己所看到的无辜者身上。
最后反而是被追得无路可退的人|贩|子承受不住,报了警。
但在警察到来之前,他们还有好几个小时的时间要苦熬过去。
那时候夜幕已经悄然降临,两个躲在门后的孩子们听清了前因后果,等到外面声响远去,她们也仍然不敢轻易跨出那个大门。
洛夕萤是理智使然,做出了最冷静合理的判断,虽然恐惧惊慌难以避免,但理性与冷静尚在。
年幼的穆倾寒却只有用力握着身边那个更年幼的女孩子的手的时候,才能感到一丝丝心安。
她听到同行的同伴叫洛夕萤萤姐,她分不出什么字,便也跟着叫一声姐姐。
穆倾寒一声小过一声地叫着姐姐,旁边的人也一声接一声地答。
她像是清楚穆倾寒的恐惧,因而纵容地宽慰着她。
这也是穆倾寒会叫姐姐的原因。
虽然彼时洛夕萤外表看起来更为年幼,但那一份沉稳却是成人都难以企及的。
穆倾寒的心好像就是在那时候慢慢定了下去,但身边的人到底说了些什么,又做了些什么,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她只记得好像是在寒冷的深夜里,她们隐约听见外面有警笛的声音远远传来。
外面打斗吵闹的喧嚣皆已平复下来,又恢复到了深夜该有的沉寂之中。
两个孩子唯恐自己躲在暗处再度被能把他们带出去的大人抛下,因而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偷看了一眼,确定外面已经没有人的时候,她们才慢慢踏出了那个空荡荡的破旧房间。
刚出了门,穆倾寒就已经腿软得走不动路了,她扶着门框,连动一下都困难。
更年幼的那个看着她无奈地笑了一下,随即在她面前弯下了腰。
穆倾寒在她的示意下爬到她的背上,洛夕萤起身的时候身形摇晃了一下,但最终还是背着她一点点往声音传来的地方慢慢走去。
那一夜的月光很亮,又或许只是她看得专注。
熟悉夜视的眼睛垂下去,目光只停留在背着自己的女孩子的肩颈侧脸上。
女孩儿的衣服料子说不上好,趴上去的时候,脸上的皮肤也被蹭得有些疼。
但那点疼痛在极度的恐慌与疲惫之下已是微不可查,反倒叫人在无形之中生出些心安来。
穆倾寒的意识有些模糊起来,强撑着的精神有些熬不住。
她的头一下一下点着,目光所及之处也只剩下颈侧一小块皮肤。
恍惚之间,穆倾寒只觉得自己看到了一只蝴蝶,却不知道是眼中所见,还是被自己紧握在手里。
她下意识伸出了手,却只碰到了一片混沌的黑暗。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19杠110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无所谓╮(╯_╰)╭ 5瓶;不吃骨头 1瓶;
么么哒
☆、44
她们在半路遇到了另一个逃出来的孩子。
那孩子缩在角落的位置, 捂着一边的眼睛浑身发着抖。
他指缝里溢满了粘稠的深色液体,让人看一眼就已觉得胆寒, 然而他还是死死咬住了下唇, 抑制住了所有即将出口的声音。
洛夕萤认识他,穆倾寒也记得他。
那是洛夕萤的小弟,与他们同样被人|贩|子掳了来。
自打一醒来他就跟着洛夕萤转, 一声一声姐的跟着叫。
穆倾寒被绑架的经验不少,却也少见这样血腥的场景。
原本的困意在转瞬间就被驱散得一干二净,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什么反应也做不出来。
她有点想吐, 然而胃里空荡荡一片, 只能捂着嘴抑制住那不断翻涌上来的干呕。
因为恐惧。
直到洛夕萤将她从背上放下来,又一把拉起缩在角落里的那个人, 她才踉踉跄跄地跟着动了动手脚, 机械性地跟在两人的身后。
他们一同往警笛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然而刚过拐角,另一侧的人声却先明晰起来。
那边还有人在争吵怒吼, 还有金属相互敲击碰撞的声响传来,听得人一阵阵的牙酸。
显然那边有人还在打架, 而且在不断往他们这边靠近着。
不管是那边是那群复仇的疯子们, 还是那些人|贩|子,对于这些想要悄悄逃跑的孩子们而言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哪怕心智上再成熟,身体上的限制却是难以忽略的。
就算是全盛时期, 小孩子们短胳膊短腿,怎么也不可能跑过身强力壮的成年人。
更何况这时候他们又累又饿,还有一个在流血,身体和精神都已经濒临极限。
可一旦被那些疯子发现,他们也难逃一死。
明明那几道救命的声音已经近在咫尺,然而却还是跑不过拐角另一头的声响靠近的速度。
年幼的孩子们心下一片绝望,就连牙齿也控制不住地开始打架。
他们在冷风中颤抖了片刻,最终还是洛夕萤当机立断,先站了出来。
我们分头跑。洛夕萤推了两人一把,让他们往反方向跑,一起走目标太大了,而且你们太慢了,带着你们不方便,你们就先走这边我知道那边还有个小路,我去引开他们,回头在外面会和。
洛夕萤说得冷静,有条不紊,听起来似乎有那么几分道理。
有了前面一系列的铺垫,穆倾寒早已对她信服乃至依赖。
因而她什么也没有怀疑,呆呆地点了点头。
倒是旁边的小男孩儿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但他稍一动弹,刚张开嘴,就被疼痛刺得开不了口。
洛夕萤瞥了他一眼,言简意赅地催促了一声:快点带她走。
随后她也没给同伴留下犹豫的时间,自己就已先一步走向了拐角处。
看着她的背影的那一刻,穆倾寒心头陡然跳了跳。
旁边的男孩儿却已经往旁边一步挡住了她的视线,然后他也跟着催促穆倾寒赶紧走。
快点,我们赶紧找到警察,给他们带路。男孩儿说道,这样说不定还能救下更多的人。
那些在一开始就四散逃跑的孩子们早已不知所踪。
谁也不能确保那些孩子就有他们三人这样的好运气。
时间能救人命。
穆倾寒最后看了一眼洛夕萤即将消失的背影,点了点头,迈开颤抖绵软的双腿,尽力跟上那个男孩儿,向着越发清晰的警笛声响起的地方跑去。
这也是穆倾寒最后一次见到洛夕萤。
在她们在剧组里重逢之前。
他们在漆黑的旷野上见到那闪烁的灯光,晃眼,却仿佛是世界上最漂亮的颜色。
车灯照亮了他们的身影,全副武装的警察从车上下来,惊讶地靠近他们。
他们安全了。
这是他们第一个意识。
随即他们又紧张地指向身后那片废墟,结结巴巴地说起他们同样被困的同伴。
两个灰头土脸的孩子被勒令待在车上,由成年人接过调查和救援的任务。
然而直到他们控制不住昏迷过去,那个说要跟他们在外面会和的人也没有出来。
穆倾寒再次醒来时就是在医院里了。
她一睁眼就见到父母惊慌失措的脸。
那两张脸上初时是不敢置信的。
穆妈妈忍不住伸手掐了掐自己的脸,又掐了掐丈夫的脸,感受到疼痛之后,那两张脸上便相继滚下泪来。
是喜极而泣。
若不是父母脸上的痛苦和欣喜太过真切,穆倾寒几乎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个记不清场面的噩梦。
因为长时间未进食,加上受惊过度和身上零碎的伤口,穆倾寒很虚弱,不得不在医院躺上很长一段时间。
她的意识也是模糊的,险些想不起自己到底经历的什么事。
直到晚上,她即将重新陷入沉睡,担忧的母亲在一旁陪着她。
她不愿看到母亲担忧愧疚的脸,便翻过身,将脸转向另一侧。
将手埋在枕头下面的时候,她摸到了一个东西,有些粗糙,像是绳子团绕在一起。
穆倾寒茫然地将手伸出来,看清掌心上的东西。
一个劣质的麻绳编织出来的小东西,因为被长时间的捏握已经有些变形,但仍能依稀辨别出它最初展翅欲飞的模样。
像是一只蝴蝶。
这是什么东西?穆倾寒疑惑地问着母亲。
穆妈妈比女儿更加困惑。
这个不是你一直抓在手里的东西吗?穆妈妈说道,之前刚把你送过来的时候,护士姐姐想把它拿出来都拿不动呢。
穆倾寒摩挲着那个粗糙的绳面,侧躺在病床上,盯着那个绳结凝视许久。
那些断断续续的记忆碎片一点点浮现在了她的脑海里。
这时候她才慢慢回想起来,在那扇门后,她是如何哭得停不下来,旁边的人又是如何拍着她的背哄她。
然而收效甚微。
于是那个女孩儿便从绑人的麻绳上拆下几股细绳,手指灵巧地翩飞翻转,变魔术一般编出了一样样小东西。
原本丑陋粗糙的绳子在一双手的操纵之下,竟也显出了几分精致可爱。
穆倾寒只抓住了那一只小蝴蝶。
也不知为何,直到后来努力逃跑的时候,她也始终没有松开手。
或许是因为紧张惶恐,所以才忘记了。
又或许是她意识到了什么,便想要留下一些可做纪念的东西。
那些血腥恐怖的记忆重新回到穆倾寒的脑海里,她控制不住发抖,但也有随之而来的担忧。
其他人怎么样了呢?
救了她的那个姐姐又怎么样了呢?
听到穆倾寒提起这个问题,穆妈妈露出了一个悲伤而惋惜的表情,轻叹了一口气。
很久很久之后,穆倾寒才能体会到那一口气的重量。
一同被抓走的孩子里,完好无损的聊聊无几,最幸运的也受到了些皮肉伤,还有三个人已经没了性命。
那个跟穆倾寒一起跑出来的小男孩被人一刀砍到了脸上。
幸而他机灵及时避开,才免去了被砍掉半个脑袋的凄凉下场。
穆倾寒再见到那个叫长乐的小男孩的时候,看到他大半张脸都被包了绷带,险些认不出他的原貌。
医生说他脸上可能会留下比较深的疤。
不过相较于那些外在的疤痕,他们能够捡回一条命已经是万幸了。
那些人里,唯有洛夕萤无影无踪。
既然现场都没有发现尸体,警方也持有乐观的态度,认为她可能是逃跑成功了。
然而听完那些孩子讲述的前因后果和各种细节,其他人却没办法欺骗自己相信对方一定还活着。
洛夕萤当时为了引开那群人走的那条路是个死路。
警方赶到时,只在那里看到了一滩鲜血,还带着体温的余热。
唯有那个年幼的孩子不见踪影,更多人认为她是被那些失踪的疯子带走了。
那之后的下场自然是凶多吉少。
穆倾寒在医院躺了小半个月才真正恢复意识,睁开眼后时不时就拉着母亲说起那个姐姐的事,于是就连穆妈妈也对那个蝴蝶姐姐的故事耳熟能详了。
等到她真正清醒过来,案件已经基本结束。
她的父母商讨过无数次,最终决定将女儿的存在藏匿起来,也尽力压下那一宗案件。
虽然感激于那些孩子的相救,但毕竟自家女儿才是最首要的。
等到他们真正忙定,穆倾寒可以出院的时候,原本那个男孩儿早已不见踪影。
听医生说他是付不起住院费,宁愿把钱省下来多吃几顿,因此早早就离开了医院。
穆家父母辗转几道,终于打听清楚了那些孩子的下落。
男孩儿大名顾长乐,跟其他几个获救的孩子一样,实际就是个流浪儿。
据说救了他们女儿的那个女孩儿是他的同伴,同样出身在混乱的街区,父母皆不详。
穆家父母亲自上门几回,最终却只得来男孩儿冷淡的一声她死了。
他们最终也没找到那个女孩的下落,自然也无从反驳男孩儿这一声宣判。
在女儿的再三追问下,他们也只能如实相告。
彼时穆倾寒正站在病房外面,看着病房里医生为小女孩换药的场景。
那个小女孩同样是这次的受害者之一,勉强捡回一条命,但被砍过很多刀,身上多处早已不成人形。
隔着一道玻璃门,外面也能听到小女孩哭嚎喊痛说害怕的声音,嗓子都是哑的。
穆倾寒捂着嘴想吐,不是因为觉得恶心,而是惶恐与后怕,还有许多的愧疚如铺天的巨浪,一个浪头打下来就让她的身形摇摇欲坠。
就在这时候,她拽着父母的衣角,迫使他们停下脚步,听他们说起来洛夕萤的结局。
她死了。
这是穆倾寒最终得到的结果。
女孩儿的哭声混着这个结局一点点砸进她的耳朵里,将她重新带回了那个恐怖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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