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棋之前行棋可谓深厚,加之眼形丰富,官子阶段渐渐将厚味的威力全数放出,大块已呈活形。此时黑子所占要地颇丰,再加上大龙已活,一时之间竟然乾坤倒转,白棋隐隐显露败态。
沈惊鹤看着眼前形势大好的棋局,心中却无半分轻松,指尖紧紧地攥着玄玉黑子,借助触手那一抹冰凉勉强维持着面上的镇定。
收官在即,黑龙虽已成,但之前强杀白龙一举,实让自己元气大伤。如今他的棋势虽锐不可当,但正因锋芒太露,才已成强弩之末,只是勉强吊着一口气罢了。但凡五皇子将下一手落在六三路
沈惊鹤眼神微有波动,六三路是他目前藏着的最大的破绽,一旦这手鬼手一落,便能破掉了他的中央大空。到那时,任凭他有通天之力,也再也无法挽回颓势了。
连他都能看出来的破绽,五皇子,难道就看不出吗?
沈卓轩信手敲着白子,若有所思地望向棋局,良久,抬头望着沈惊鹤,眼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清脆的落子声传来,沈惊鹤瞳孔骤缩,低首看去。
六五路。
沈惊鹤心中复杂无比,一股难言的感觉弥漫上了他的胸口。他深呼了一口气,抬起眼来,将坐于自己对面的五皇子仔仔细细打量了个遍。沈卓轩也一脸淡然自若地任他打量,正气凛然,仿佛自己从不知放水为何物。
看着五皇子藏着笑意的眼角,沈惊鹤暗叹一声,只能承了这个请。黑子飞速挂入敌阵,提通棋筋,棋局戛然而止。
以一目的优势,黑子,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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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五哥真是个好人啊...
第11章
大皇子的脸色已经不能单用难看来形容了。
他面色铁青,手中的瓷杯几乎要被生生捏碎。自己方才对沈惊鹤不通棋艺的蔑视鄙夷,对那惊世三手的大肆嘲笑,此刻仿佛都化作一个巨大的巴掌,重重地扇在他的脸上。
大皇子一拂袖,愤然起身,不善的眼神冷扫过沈惊鹤,随即又滑到沈卓轩身上。心中虽然愤恨无比,可他偏偏既不能在此时公然反悔,又无法指责五皇子故意手下留情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方才中盘到收官是多么激烈的一场鏖战。即便是连他自己坐到沈惊鹤的对面,也不一定能在他手下走过几招。
六皇子棋艺高超,倒是本殿小瞧了你。不过本殿还是奉劝你一句,有空钻研棋技,倒不如多花点心思好好整顿整顿手下奴才!
言罢,一声冷哼,大皇子黑着一张脸,带着左右宫人气势汹汹地离开了朱亭。
沈惊鹤见终于送走了这尊凶神,长舒口气,连忙走到躺在地上的成墨身边,蹙着眉检查起他的伤口。成墨气息奄奄地瘫在地上,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也被打出了鲜血。他望着沈惊鹤,发着颤小声地唤了一句主子,神色仍惊恐未定。
依成墨如今的伤势,若是不及时治疗,只怕也熬不过多久。只是很显然,宫中的御医连对他这个新晋的六皇子都未必会多加搭理,更遑论来给一个小小的太监诊治伤口。
沈惊鹤看了看五皇子,斟酌再三,略带一丝迟疑地开口。
五皇兄,你知道宫中有何处能为成墨疗伤的么?
沈卓轩思忖片刻。
你这小太监名叫成墨?宫人平时若有个什么头疼脑热,多去太平馆找医女讨几副方子。眼下,你不若且叫左右抬他回去休息,我再令宫人拿了我的牌子去请个医女过来看看,你便让他在宫中安心等着吧。
沈惊鹤道了谢后,神色更是复杂。上辈子他就已学会,世间并无无缘无故的善意,身边人对他的殷勤示好亦不过是因为想从他身上得到别的回报。只是如今他一个连自保都步履维艰的六皇子,又能带给他什么呢?
他挣扎再三,终于还是拗不过心中强烈的好奇,走上前一步,伸手轻轻拂过桌上仍未被撤走的楸木棋盘,半晌才开口。
皇兄,你那最后一步棋
沈卓轩笑盈盈地挥手打断了他。
输了便是输了,我并不喜欢给自己找理由。更何况,这一局棋,我输得可是心服口服。
沈惊鹤亦是个聪明人,默然片刻,便已明白沈卓轩不愿多提。他顺水推舟地将余下的谢意咽在了喉间,复又恳切地对眼前人躬了躬身。
无论眼下五皇子是出于何意帮了他,他都的的确确承了他的恩情。
能在这似海深宫中得遇皇兄,实乃弟之幸事。
沈卓轩朗笑一声:你又岂知这非我之幸?他又摆了摆手,低声吩咐了一遭左右宫人,与沈惊鹤一点头,乘着庭芜柳色潇洒地转身离去。
沈惊鹤望着那一袭白衫渐渐隐没在拐角处,垂下了眼睫,纤长浓密的羽扇在他眼睑下投下一排阴影。
他的前生早已习惯与谎言为伴,说真话的次数比起谎话来屈指可数,可是方才的那句,却是他真心想要告诉沈卓轩的。
无论是作为兄弟,还是作为朋友,这份偌大深宫中难得存有的一份善意,都真真切切令他感到了久违的温暖。
回到偏殿时,其余的宫人都被成墨的惨状给吓了一跳。沈惊鹤命他们打来热水将成墨身上的血污先拭洗干净,又派人将太平馆的医女迎进殿内为他诊治。
一番忙碌后,成墨身上的伤口总算被大致处理完毕,太平馆其后送来的药材也在五皇子的吩咐下被熬好成热气腾腾的药汤。
沈惊鹤亲手接过药汤,屏退了左右宫人,走进成墨歇息的厢房。
厢房里光线有些昏暗,细小的微尘在透过窗棂投射进来的阳光中缓慢飘舞。沈惊鹤伸手拂去一线几欲垂到自己肩上的蛛丝,皱着眉想道,也许自己是时候该想办法有所作为了。
成墨被打理一番后,面色好看了许多,也终于有了几分说话的力气。他见到沈惊鹤走进厢房来,也顾不得身上伤势,下意识地想要从床上起身行礼。
沈惊鹤挥手止住了他,将药汤放在床头触手可及的地方,坐了下来,默不作声地瞧着成墨。成墨被他看得怪不自在的,偏了偏头,声如蚊蝇地讷讷道。
主子,都怪咳,都怪奴才没点眼力见,宫里头那么多地方不走,偏偏要闯进那朱亭,还白白连累得您被大皇子刁难。
沈惊鹤终于将目光从他脸上移开,冲着昏暗的房内虚空处出了会儿神,轻声道。
这不怪你,是我没有本事保下你,最后还得仰赖五皇子开口。
成墨何时听过六皇子用这等口气说过话,当下大惊失色,挣扎着坐起想要为他辩驳。沈惊鹤却似是不耐地将他一把按回榻上,继续方才没说完的话。
成墨,我知道你并不甘心只当一个破落皇子身旁的杂监,最初亦并不是真心想跟着我的。你也瞧见了,我如今一无权势,二无地位,在我身旁伺候着,不知要多少日子才能熬出头
成墨愣愣地听着沈惊鹤戳破他一直以来的小心思,没有想象中的恐慌失措,他向来灵活的头脑此时只感到一片空白的茫然。
沈惊鹤话语未停:本来我身边就人才鲜少,依着我的性子,定是要想尽办法把你牢牢握在手心的。但是如今你因为大皇子对我的敌意险些丢了一条命,我却是再做不出这样的事来,也不想继续耽误你。
他顿了顿,轻轻将方才私下找医女要来的伤药放在成墨身旁。
从今往后你便好自为之吧。我不会再拘着你,你若是看好了哪位娘娘的宫殿,我亦可托求五皇子将你送过去,权作主仆一场的情分罢。
成墨呆望着六皇子起身离去的身影,心中充盈着不可思议与隐隐的失落。他觉得自己的脑袋怕不是被大皇子给踢坏了,明明是一直以来所期待的事,明明自己一早就打好了算盘,只等着哄好了六皇子就趁机另觅高处,可是当这一切当真发生后,为什么自己竟会感到如此难言的惘然?
他看着床头的方桌,心里想道。
当真要换一座宫殿、换一个主子重新伺候着吗?可是,又有哪位主子会为了保一个下人的命宁可狠狠得罪正炙手可热的大皇子,哪位主子会亲手给伤病的下人端来药汤,又会有哪位主子能在面对不尽的折辱与轻蔑时依然凭一身清傲教人惊诧,让人情不自禁想要跟随,想要看看这点荧光最后会怎样与骄阳皎月争辉呢?
六殿下成墨艰难地吞了口唾沫,声音艰涩地开口,叫住了离房门仅有咫尺之遥的沈惊鹤,您也知道,奴才向来擅长钻营打点,呆在这宫中看了许多年,自然也看明白了什么叫雪中送炭,什么叫锦上添花。
沈惊鹤停步,扶着房门,颇感意外地抬了抬眉。
成墨却好似是做下了什么决定,犹豫的语气随着一个接一个字的吐出而变得逐渐坚定。
奴才不愿意去别的娘娘宫里头做那可有可无的鲜花,倒不如好死赖活地跟着您,当冬日里的一盆炭火,待烧到了春日,好日子也便来了。您心志不凡,又才高冠绝,奴才相信,早晚有一天是您的出头之日。奴才这也便算是提前扒上了未来的贵人了,您可千万别让奴才等太久啊?
沈惊鹤初时还有些触动,但听着后面越来越不着调的话,不由笑骂一句:你这小子,纵连这时也开得出玩笑,倒当真是难为你了。
成墨看着他脸上的笑意,心下一松,对他已是不知不觉多了几分亲近,当下便也大胆地回道。
奴才句句实属衷心,主子却只当是玩笑。如今奴才方知道,身上的这些伤再疼,也比不得主子您随口给奴才心上剜的一刀痛呐。
沈惊鹤嗤道:瞧瞧,才挨了一顿揍,这便又蹬鼻子上脸了起来!说完之后,故作不耐地抬腿跨出门,临了却还不忘侧首交待一句。
他半面轮廓隐在厢房的昏暗里,看不清神色,但却莫名有种令人情不自禁想靠近的气息。
早日把伤养好,我这偏殿虽不大,却是少了一日总管都不行。
成墨听得此言,方知六皇子这是当真决定将自己留下了。他松了口气,又将疼痛的身体靠回床上,微笑着望着那碗汤药出神。
第12章
沈惊鹤走出厢房后,斜倚在一旁的彤柱上,疲惫地合上了眼,心中颇有些感慨。
他无从否认,也并不想否认,从朱亭与大皇子的交锋,到向五皇子的求助,再到亲手带来的汤药与自己刚才说的那一番话,更多都是为了能真正留住成墨,让他死心塌地地为自己做事。
虽是半真半假,但是他也隐隐有些察觉,其间难得藏了自己的几分真意。
甚至在某一瞬间,他也想过,如果成墨最终决定要走,自己应该也是会放了他的吧?
想法方从脑海中一闪而过,沈惊鹤冷嗤一声,将白皙如玉的双手伸出,在阳光下慢条斯理地翻看着。这是一双纤长秀雅的手,骨节匀称,光滑的皮肤上没有留下一丝疤痕与粗茧,似乎生来便是为了抚琴,为了作画,为了提着紫光丹青笔,洒落翰墨锦绣诗。
他嘴角带着嘲讽的笑,眼底的笑意却有些凉薄。
谁又能想到,这双手上辈子早在那暗雨腥风中染满了血污,推波助澜着阴沉沉的风云埋葬一具又一具髑髅白骨。这般从暗不见底的深渊中踏着败寇殷血步步走出的他,也能有资格谈论真心么?
他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好人,但他也不想变得这么软弱虚伪。
沈惊鹤握紧了身侧的拳,垂下眼皮,遮住了眼中的情绪。
无论如何,还是先想办法再往前走一步吧。虽然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苟安在偏殿中的确清幽僻远,也能勉强挣扎求存。但他既然进了云谲波诡的深宫,就无法放任自己成为这潭深不可测的池水中只能乞怜献媚、连命都要攥在别人手上的浮萍
皇帝放下手中的奏章,略有些倦怠地揉了揉太阳穴。近日朝中风波不断,陇西地动的赈灾银刚刚拨出去,一帮大臣又揪着吏部今年的考核吵得不可开交,沸沸扬扬。算算时日,距太子去了也不过才半年,朝中有些人便竟已按捺不住,蠢蠢欲动如斯。
他的眼光幽暗了一瞬,帝王不怒自威的气势毫不遮掩地外溢,整座紫宸殿的宫人都不免提心吊胆,将本就轻的手脚小心放得再轻。
如此心急,真当他是眼盲心盲,还是自恃他动不得他们?
左右宫人皆默不作声,只求能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得一低再低。唯有德全觑着天子脸色,大着胆子,顶着巨大的压迫感小步上前,麻利地将批改好的奏章归拢成一叠,口中似是无意道。
陛下已在殿中一连批了三个时辰的奏章了,不若出外转转,也算透口气?国事是紧要不假,可您的龙体康健,对咱们大雍上下而言岂非更是定国之本呐!
皇帝面上本就有一二分疲态,如今德全的提议无异于瞌睡时贴心地送上了枕头,正中其下怀,他便也顺水推舟地允了。这几日朝堂上的明争暗斗、相互推诿将他搞得头疼不已,出外赏景散散心,倒不失为一排解之法。
因嫌了人多嘴杂,皇帝屏退了闲杂宫人,只带了德全和平时惯用的两三个内侍踏出了紫宸殿。被殿外和煦的柔风一吹,似是连头脑都当真松快上了不少。
德全惯是个伶俐的,瞧见帝心转悦,当下便凑到近前提议道。
不知陛下今日想去何处转转?若是想听戏,姣梨坊新请了崇春园的武打班子,听闻那一出新排的《大破溪皇庄》可是金刀铁鼓锵锵齐响,好不热闹。若您是想去清静的地方闲游一番,奴才倒听得宫人们都说,近日虽已入秋,但莲池精心侍弄过的风荷却正亭亭盛举,想来去那水风香莲间转上一圈,岂不也如那古人所言,算什么偷得浮生半日闲?
皇帝此时最怕听见热闹这两个字,再一闻什么刀枪铁鼓一通乱响,更是觉得太阳穴都突突地跳了起来。他当即摆了摆手,不容置喙地开口。
去莲池吧。
一路绕过了九重楼殿簇丹青,转入深园处,只见高柳含烟,倾覆井亭。离莲池愈发近,路上遇见的施礼的宫人也便愈少。皇帝心情倒是愉悦了不少,他偏头看了一眼德全,目含赞许。
你倒当真替朕寻得了一处好所在。
德全恭敬地笑了开来,正待回话时,神情却是一愣。他又侧耳细听了片刻,略带迟疑地开口答道:陛下前面莲池好像隐有乐音传来。
皇帝闻言也是一怔,他不由侧首仔细听着,耳畔确是有若隐若现的清朗乐音阵阵飘来。只是这声音非琴非箫,一时竟难以辨认究竟是何乐器所发出。而这婉转悠扬的曲调,听到耳中竟有几分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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