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无人打理,去年秋冬落下的树叶在脚下形成了一层腐烂又松软的泥土。
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那秋千架就搭在白桦树下,落满了灰尘,在半空中微微晃动着。
林厌抚摸着旁边那棵白桦树上的勒痕:这里原本是没有秋千架的
那宋余杭好奇道。
林厌笑笑:小时候我和林舸在这里玩,突发奇想要拿麻绳在树上绑个秋千,什么防护措施都没有,结果摔了个四脚朝天。
第二天,这个秋千架就搭起来了。
宋余杭拿纸巾拂去座椅上的灰尘:要坐坐吗?
林厌的目光从秋千架上垂落到下面厚厚的落叶层上,轻声道:不了,挖吧。
宋余杭找来铁锹,林厌也找了根粗树枝跟着一起刨土,被人拉开了。
不用,你在旁边等着吧,很快就好。
约摸十分钟后,宋余杭额头渗出了豆大的汗珠,一铲子下去挖不动了。
她扔掉铁锹,用手刨着土。
找到了。
两个人扒拉出了一个已经生锈了的铁盒子。
宋余杭把上面的泥土抹干净递给她:就是这个了吧。
林厌伸出手又瑟缩了回来,半晌,在她的鼓励下才接过了铁盒子,用力掰了开来。
从里面掉出了十几根金条,以及一张已经泛黄的照片。
照片上林又元揽着自己两个好兄弟的肩膀站在礁石上,苏悦则靠着礁石站着,拽过了林又元的衣领,使他的表情有些扭曲和搞怪,但每个人都是在笑着的。
那种毫不掩饰的明媚笑意让林厌眼眶一热,她把照片翻过来看了一下。
上面写着一行字:很抱歉,林厌,这是爸爸唯一拥有的一张你妈妈的照片。
不要怪你妈妈给你取的名字,她要是不爱你不会把你生下来,更不会在弥留之际把你留给我。
当你看见这些的时候,就说明爸爸已经不在了,金条给你以作不时之需,不过,希望你没有用到它的时候,
最后,厌厌爸爸爱你。
落款是林又元三个字。
林厌盯着盯着,眼底迅速攒起了泪花。
宋余杭则从那盒子底里又扒拉出了几个木棍,以及连在上面已经破破烂烂的纸条。
这是
只消一眼,林厌就认出了这是什么。
林舸,你说他会喜欢吗?
会的,我们厌厌做的灯笼,是世界上最好看的灯笼。
玩物丧志,拿去扔了,从今天开始不准出去玩了。
那盏本应该丢进垃圾桶里的灯笼,却出现在了这里。
涂着红色颜料的纸已经开始褪色,灯笼骨架也坏了,跟垃圾并没有什么区别,他却跟他的金条,他的宝贝放在了一起,郑重其事地埋在了这里,用这种方式告诉了她长久以来想要的答案。
林厌捧着这个盒子,跪在地上,肩膀微微颤抖着。
宋余杭把人揽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还有什么要拿的吗?
林厌摇头。
宋余杭捧起了她的脸,替她揩掉泪水。
那走吧,妈还在等我们回家吃饭。
***
一个月后。
宋余杭回市公安局述职的日子,林厌也起了个大早。
她端了杯咖啡靠在桌子上盯着衣帽间发呆,宋余杭从她身后过,把手里的餐碟放在了桌子上。
怎么了,早餐做好了,快吃,你一会不是也要回技侦吗?
林厌:我在想穿什么衣服。
宋余杭笑,把她手里的咖啡杯拿走,揉了揉她的脸:穿什么都好看,当然,不穿更
林厌脸色一红,唇角弯起一丝弧度,把人搡开:都要当局长的人了,还这么不要脸。
宋余杭也不恼,替她拉开椅子摆好碗筷:什么局长不局长的,在你面前我只有一种身份,那就是你爱人。
林厌捻起一块三明治咬了一口:唔,手艺不错,哪天不当警察了,可以去当厨子。
宋余杭又替她盛了一碗牛奶燕麦粥,唇角始终含着笑意。
熟能生巧呗,好吃就多吃一点。
吃过饭她去洗碗的功夫,林厌在衣帽间里惨叫:宋余杭,我又胖了!!!
从声音里不难听出她的悲愤欲绝。
宋余杭回过头去喊:胖了好,健康,手感更佳
她话还未说完,就猛地怔在了原地。
林厌穿着她从前的警服,清浅蓝色制式衬衫打了领带,系上了风纪扣,外面套了一件春秋常服,衣服熨得笔直,腰线微微内收,愈发显得长腿细腰,英姿飒爽。
这衣服颜色款式都过于老旧,穿在旁人身上只会让人觉得古板禁欲。
可穿在林厌身上,宋余杭想撕了它。
林厌还在动来动去,揪着身上多余的线头:这衣服我去年穿还合适着呢,怎么今年穿上感觉这么小,哪哪都不舒服呢。
宋余杭甩干净手上的水,走过去把人抱了起来,去啄她的唇:唔,让我验验货,是该换新的啦。
林厌被抱到了餐桌上坐着,气喘吁吁扶起她的脑袋:十点报道,我们还要去陵园。
宋余杭意犹未尽舔舔唇,替她把扯开的衣服扣好:好吧,回来再说。
***
江城市西郊陵园。
林又元就埋在这里。
林厌抱着一束白菊往过去走的时候,却没有想到已经有人在了。
冯建国拧开一瓶好酒,洒出来些许,剩余的全放在了墓碑前。
林厌:你来干什么?
他听见身后脚步声,没回头。
来道别。
林厌嗤笑一声,把手里的白菊放在了墓碑前就准备离开了。
冯建国站着没动:你还是不能原谅他吗?他或许算不上是一个好父亲,但绝对是一个称职的线人,无名英雄。
林厌退后两步站直,看着他墓碑上的黑白照片,淡淡道。
我可以原谅他,我妈能原谅他吗?十八岁的林厌能原谅他吗?死去的初南和陈妈妈能原谅他吗?冤死狱中的朱屠户能原谅他吗?隐姓埋名大半辈子的郭晓光母子能原谅他吗?
他要是能早一点供出林舸来,说不定那些无辜的人也就不会死。
我有什么权利替这些人去原谅他呢?
当犯罪事实成立,尸体摆在我面前,就意味着一条鲜活的生命永远按下了暂停键,无论是他还是林舸,或者是任何人。
我绝不原谅。
宋余杭走到她身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林厌回过头去苦笑了一下,随即将目光转移到了墓碑上,从自己胸前取下来了一枚奖章。
但是,作为法医和人民警察,我衷心感谢他为剿清贩毒团伙所做的一切努力,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有千千万万个家庭因此幸免于难,这功勋章,该有他的一半。
林厌微微俯身,把自己的功勋章放在了供品前。
烛火摇曳着,朝阳万里,墓碑前的三个人齐刷刷地举起了右手放到了太阳穴边。
***
市公安局。
宋余杭要走马上任江城市公安局副局长的消息早就不胫而走,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实至名归,她人还没到,段城几个就已经在摩拳擦掌要给她好好庆祝庆祝了。
等人下了车,刚推门进办公室,一水儿的鲜花气球彩带,几个人身上还挂着迎宾用的绶带。
左边一条: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恭喜宋队小人得志,再展宏图!
右边一道:今天更比昨天好,一天更比一天妙,宋队翻身农奴把歌唱,喜上眉梢!
林厌要笑疯了: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宋余杭瞪了她一眼,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乌烟瘴气,三分钟之内给我收拾干净,全体人员会议室开会,迟到者扣当月工资绩效!
一干人等大眼瞪小眼,东西一扔,顿时鸟兽散。
等等我啊,等等我!
不是,这绶带怎么取不下来了!段城急出了一脑门汗:方辛,方辛,帮我一下!辛!辛啊!
在他的哀嚎里,方辛早已脚底抹油,端了杯茶,快步往会议室走。
叫魂呢?!自己弄!
段城痛心疾首:明明出主意的时候你也有份
林厌从自己工位上拿起钢笔和文件夹,走她身前过,巧笑倩兮,把文件拍在了她的胸膛上。
哟,宋局长好大的排场啊。
宋余杭微微一笑,和她一起往会议室走,故意凑近了些,和她咬耳朵:这帮小兔崽子和我瞎混惯了,不给个下马威以后还怎么管啊一会会议上,给我个面子。
话虽如此说,林厌这个暴脾气,会议上观念想法一言不合,还是一点就炸,偏偏也就她敢和宋余杭叫板,一个公安局副局长,一个主任法医师,唾沫星子四溅。
仿佛又回到了两年前针锋相对的时候。
底下围观群众瑟瑟发抖:我是谁?我在哪?发生了什么?我到底是在开会还是在吃狗粮?
到了下午,宋余杭的办公室也收拾好了,小警员正要把一块牌匾拿出去,新来的是个年轻领导,应该不喜欢这些老气横秋的东西吧。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宋余杭就站在他身后,看着那块牌匾上的字出神:
铁肩担道义,丹心筑警魂。
这是赵俊峰留给冯建国的字,他又完好无损地挂在了办公室里,直到离任去省厅报道也没带走。
小警员把牌匾吃力地横了过来,正要抱出去,一只手牢牢扶稳了他。
宋余杭:留着吧,还挂那里。
第142章 薪火相传(1)
三年后。
下雨天,一辆公交车缓缓驶了过来停在积水里,人群鱼贯而上,女孩子也收了伞跳上去。
夏天清晨早班的车厢里人挤人,即使开着空调肌肤上也是一层黏腻。
女孩子一只手拽着拉环,跟着车辆起伏摇摇晃晃,另一只手翻着手机查找路线。
她刚把江城市公安局这几个字打了出来,公交车上的车载电视响了起来。
今天凌晨,在我市江北开发区一在建楼盘下挖出了数十具骸骨
职业敏感性让女孩子猛地一下子抬起了头,盯着电视瞅。
记者穿着雨衣,手往过去一指,摄像机也挪了过去:现在现场的挖掘机已经停止了作业,再往前走不远就可以看到一个深坑,那是正在开发的北新房地产公司的楼盘,就在那里挖出来数十具骸骨,警方正在清理现场,等待专业人士的鉴定。
雨水噼里啪啦砸在记者撑着的伞上,背景音里也传来了警笛的声音。
据悉,江城市公安局领导对此高度重视,副局长宋余杭也已率队赶赴现场。
一辆写有现场指挥的警车扯着嗓子风驰电掣般地停在了楼盘前面。
车门打开,铮亮的皮鞋走了出来,同时撑开了一把伞,替人扶着车门。
有眼尖的记者看见,一窝蜂围了过来。
宋局,宋局来啦,宋局,说说这个案子吧。
宋局,这些骸骨究竟是不是人体骨骼啊?
宋局,我是江城日报的记者,可以占用您一点时间就这个案子进行一个简短的采访吗?
江城市公安局副局长宋余杭,是个传奇,不仅仅因为她是鲜少站上政治舞台的女性,更因为她屡破奇案,只身缠斗毒贩的光辉事迹,早就不知道传了多少个版本了。
民间传得神乎其神,这位却鲜少在公众场合露面,更是从来不接受采访,尤其是歌功颂德的那种。
用她的原话来说就是:浪费时间,有那个闲工夫还不如多破几个案子,早点回家陪林厌吃饭。
众所周知,在江城市全体公安干警眼里英明神武的宋局长,本质上是个妻奴罢辽。
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这一次好不容易在案发现场现身,一干媒体记者摩拳擦掌,正打算从她嘴里挖些猛料的时候。
宋余杭从车里出来了,一只手甩上车门,把宽檐帽戴上了额头,正了正衣襟,春秋常服穿得一丝不苟,冷着脸眉头一皱。
愣着干嘛,封锁现场!
给她打伞的人一愣,还没来得及回过神来,她已大踏步淋着雨走向了坑边,顺手从兜里摸出了手套,迅速又专业地戴上了。
先前一批到达现场的派出所民警好似才回过神来,拉起了警戒线,把人往后推。
跟着宋余杭来的警局精锐也围了上来,个个淋着雨,眉眼锐利,站成了人墙。
退后,退后,保护现场!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靠近!
薛锐几个也从车上跳了下来,拉开警戒线钻进来,身后跟着段城方辛等人。
宋局,宋局。
宋余杭蹲在坑边,看着下面的情况,略一点头:干活。
***
即将到站,锦华商业中心。车厢里到站提示音响了起来,车辆猛地急刹车停在了站台上,女孩子被惯性一搡,手机差点飞了出去,这才从车载电视上回过神来,抓起雨伞就往外跑。
师傅,师傅,有下,让让,让让。
好不容易从人堆里挤出来,女孩子松一口气,看着完全陌生的街景傻眼了。
不是吧去报道第一天就坐过站迟到会不会被开除啊。
她犹豫半晌,还是掏出手机,给当初招她进来的人打了电话。
喂,段老师
她话还未说完,那厢传来了雨点声夹杂着男人的咆哮:你到了吗?没到的话就别去公安局了,缺人,直接来现场报道!
随即电话就被啪地一声挂断了,女孩子瞠目结舌,眼瞅着出租车滑了过来,赶紧伸手拦下,报出地名:江北开发区,北新房地产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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