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进了店,刚点上几个菜,等服务员收了菜单离开,纪北忽然就感觉到了一阵紧张。
原来是真的,这天这么快就到了。
沉默只在两人之间蔓延了一小会儿,纪北拼命在心里给自己打气。
刚重新做完一轮心理建设的他,深吸一口气,还以为自己准备好了可以面对他了,结果一抬起头看见对方的脸,又刷的一下埋下去,开始认真地玩起了桌布。
我真怂,真的。
他单知道自己今天一定要告白,却连现在打破沉默的勇气都没有。
他开始唾弃自己。
算了还是吃完饭再说吧,吃饱了胆子也能大一些。
他为自己强行开导。
结果还没等菜上上来,闻泽曦却先开了口。
纪北,他说,声音带了点不易察觉的紧张,我跟你说件事。
纪北一直没觉得自己的名字好听,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闻泽曦叫自己名字的时候,他总觉得他的语气里仿佛有与生俱来的笃定,和不容置喙的温柔。
如你所见的,我没什么朋友,闻泽曦笑笑,就像这只是一个简单的陈述句,他也从未在意过这些,如果真要说关系亲近的也就你了吧。
生日快乐。他看着他说。
上次答应你的,礼物放在宿舍了,回去你就看到了。还有
说完这句,闻泽曦停顿了一下。
纪北心里突然有种落空感。
而落空感过后的,却是丝丝缕缕升起来的期待。
他是他是想说什么吗?
会不会是自己想的那样?
光是这么想,纪北就开始有点坐不住了。
他甚至已经开始想,这种事怎么能让闻泽曦说,说好了自己表白就要自己表白!
可又怕不是自己想的那样,是不是应该等闻泽曦先说完?万一不是的话,多尴尬。
他脑子里的两股势力还没斗出个头,口袋的手机却在这时候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纪北现在神经本来就高度紧绷,被突如其来的震动差点没吓跳起来,下意识把手伸进口袋,摸索着按了静音,想等闻泽曦说完了再回复。
可手机还在锲而不舍地振动,他不得不掏出来,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屏上的号码。
疑惑了一瞬,才想起这个电话是纪友强入院时,他留的医院办公室电话。
不得不接。
闻泽曦听见手机铃声断掉,还以为纪北挂了电话,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正要继续。
饶是他,在这种情况下也不能不紧张。
从看到纪北那一本翻页动画不,从重新见到他的第一面就想告诉他,又怕他觉得自己唐突,直到看到对方在玻璃窗上写下的那一行小字,闻泽曦便做了决定,要在对方生日的时候好好告诉他。
而餐桌对面,因为突然的来电,纪北没察觉到闻泽曦的心情。
他不知道医院此时找他做什么,但要是现在挂断,等会儿也不知还要等多久才能联系上,他思忖了一秒,还是垂着手,按下了接通键,正要把手机听筒从桌子下方拿上来,贴到耳边。
您好,请问是纪友强的家属吗?昨晚查房的时候他就没回来,现在已经失联一天了,他的手机打不通,今天还有治疗没上,您看
而与此同时,闻泽曦也开了口。
纪北。我喜欢你。
第49章 小兽
纪北捏着手机僵在原地。
两句话同时传入他的耳朵, 让大脑几乎无法完整地消化两个信息。
闻泽曦看见他举起手机,有些惊讶于自己好像打断了他,便安静地停下来,等纪北通完电话。
而另一头,负责电话告知的实习医生还在耐心地说话:您好,是这样的, 纪友强这一周期的化疗是最后一天了, 今天的治疗还没上,加上他的化疗反应比较严重, 所以还希望您尽快联系上他返院行后续治疗
纪北握着手机的手指紧了紧, 无名指和小指无意识地微微弯曲, 蹭过手掌,感受到干涩的触感。
两秒后他才从对方的话中察觉到不对劲,再开口时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扯住,声音几乎有些失真:你说化疗?
实习医生明显只是跟着老师来值班的, 并不知道科室每一个病人的情况, 也没听出纪北话里的犹豫,继续认真地解释道:是的,今天上完之后如果查血的结果没有低于指标的话,就可以继续下一个周期了, 您看要不要联系一下, 他的管床医生已经把医嘱开好了,要是等会儿回来咱们值班医生还是可以接洽
纪北脑子嗡的一声炸开了。
我纪北的手机险些没抓牢掉在地上,还好闻泽曦及时看见, 走过来扶了他一下。
电话挂断,服务员抱歉地笑着走过来:你们的有个菜沽清了,当时点单后台没看到,您看看要不要换成
话还没说完,就见方才还眼里闪着星光,少年气很重的男孩子有些慌乱地摆摆手,抓着座位上的书包就往外冲。
闻泽曦礼貌地朝没回过神的服务员点了点头;抱歉,有点急事,实在是不好意思。
然后也搭着门把手,追了出去。
纪北其实不知道应该去往哪里,只是直直地往公交站台跑。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个怎样的心情。
因为纪友强,捏碎了他幼时家庭和睦幸福美满的梦,母亲因为他而离开,他酗酒无度挥金如土,甚至不能称之为一个父亲,妹妹也差一点被他暴力
所以,化疗,应该是癌症吧?
是对他的惩罚吗?
那他是不是就可以摆脱这个累赘,不用时时担心,对方会不会又闹出什么烂摊子等他收拾,不用担心他会不会哪天想不开了又去骚扰菲菲
可是。
所谓的血肉至亲,又指的是什么呢?
纪北嘲弄地提了一下嘴角,却没有丝毫笑意。
他甚至觉得自己就是电视上说的白莲花,明明知道纪友强的恶劣,却还是忍不下心完全不管他。
去医院?
可纪友强不在,自己应不应该去问一下具体的病情?
不对,按照医院给的说法,纪友强不仅入院之后就没出过院,甚至还做完了全套的检查开始治疗了他哪里来的钱?
那现在是要去找他?还是
他脚步慢下来,心里却越发迷茫。
而且,他刚刚好不容易才听到了那句话。
纪北脑子里乱得很,一下子炸开的信息让他无法在短时间里梳理清楚,甚至他都忘了,今天是自己的生日,他本来是鼓起勇气要跟闻泽曦告白的
正想着,有人忽然从身后牵过了他的手。
那只手并没有像上次那样犹豫着,不敢有多余的动作,而是在拉住纪北的无名指后,整个手掌覆上来,牢牢地将他的手包裹住。
别怕。
他听见此时最想听见的那个声音,温和沉稳,却有力。
纪北一直绷着的肩膀松了松,没有挣开他的手。
他觉得自己应该要对他刚才的话有所回应,可他转过身,张了张嘴:我
我答应你,我也喜欢你,特别喜欢你。
可还没等他继续开口,对方了然地笑笑,像是知道了他此刻的纠结,方才只是包住他的手,现在得寸进尺地想要探进去,与他十指相扣。
纪北顺从地让他牵着,脸上的表情却是说不出的难过。
他不知道刚才的电话闻泽曦有没有听见,只是有些呆滞地注视着空无一人的站台上,发光的广告牌。
可他知道自己还有事要去做的。
纪友强总不能完全不管,而现在牵着他的人还等着自己去回应。
你现在要去哪里?去医院,还是找你父亲?闻泽曦看着他,站台广告牌的蓝色灯光照在他脸上,迷茫的神色像是被放大了,怔怔地站着,只有轻轻发颤的睫毛和不算平稳的胸廓起伏,无端透出一点令人心疼的气息。
我纪北听见他这么说,有些惊讶,却并不想在此刻就问对方为什么知道。
纪北抬起眼来看他,他的手还被牢牢握着,也许是自己这次的手太凉了,被对方攥住时,竟也觉得十分温暖。
我陪你一起,好吗?闻泽曦先是叫了一下他的名字,然后伸手,轻轻碰了碰纪北的侧颈,指腹微微划过他的耳廓,温柔中带了点恳求,别丢下我。
好像每次闻泽曦叫自己的名字,都能令他心安。
他反手也扣住了闻泽曦的手,紧紧抓牢,说:好。
纪北不知道闻泽曦有多神通广大,两人最后没等成公交,因为在公交车开来之前,对方就叫来了一辆私人轿车停在自己面前。
两人上了车,司机安静地坐在驾驶位,一言不发,等着两人说地址。
去哪儿?闻泽曦轻声问他。
他本来就体贴,现在更是为了照顾对方的情绪,每一句话都是看着他的眼睛说的,像是不想错过他眼里的任何一丝情绪。
纪北最后报了家的位置。
几人一路无话,除了中途闻泽曦让司机靠边停车,去了一趟便利店,给纪北买了一盒温热的牛奶。
闻泽曦从便利店回来后,拉开罐子递到他面前:要不要喝一点?你还没吃饭。
纪北迟疑着点了点头,接过来喝了一口,闻泽曦便继续伸手牵住他,像之前那样。
纪北一只手握着带了点温度和奶香的牛奶盒,一只手还躺在闻泽曦的掌心里。
路上没堵车,司机把车停到纪北家楼下,又下了车,走到后座为两人开了门。
你能在这里等我吗?纪北犹豫着,还是开了口。
他还是没做好让闻泽曦直面自己生活的准备,又贪心地此刻不想让他离开。
对方自然是答应的。
纪北抓着书包带下了车,有些不舍地松开他的手,又回头看了他一眼,这才快步向楼上跑去。
家里的灯亮着。
他从餐厅出来的时候太急,一路上也没注意,书包的拉链没拉好,当他气喘吁吁地打开门时,玄关没开灯,让他不小心被门口的酒瓶绊了一下,重心不稳摔在地上。
疼倒是不算疼,只是书散了一地。
纪北刚想收拾一下书包,就听到里屋传来了声音,是男人的咳嗽声。
男人由于长期饮酒,嗓子已经被酒精浸得沙哑又难听,像粗粝的砂纸。
纪北浑身一僵,停下动作,站起身来,往里面走去。
客厅里还七七八八摆着酒瓶,气味刺鼻。
纪北本不想关注这些,却看到了杂乱无章的茶几上,扔着一些报告。
什么报告都有,看上去做了太多检查。
纪北对着一堆堆片子和高深的数字看不太明白,但还是匆匆地一页页扫过。
直到看到一张彩色的报告。
组织病理活检提示低分化型胃腺癌。
来时已经有了点准备,现在看到这张纸,纪北心里还算平静。
他沉默着,听见房间里的响动,迟迟没有继续向前。
里面的人听见了响动,咳嗽声平息了一下,然后一步一步走出来。
两人终于对上视线时,都没有立刻开口。
少年的目光里尽是倔强、愤怒,和一点点无措。
可惜对面的人看不到。
这么高了啊。男人咧嘴看着他,走近了一步,就见少年下意识便往后一挪。
男人嘁了一声,刚想继续说什么,忽然一股熟悉的恶心感从胃里涌上来,便顾不得再跟少年说话,往门口的卫生间冲过去。
纪北没跟过去,只听见一阵呕吐声、干咳声和水声。
事实上,他从进到客厅以来,就没怎么动过。
是埋怨他的,是愤恨的,也是不甘和不解的。
太多情绪杂糅在一起,他眨眨眼,微微酸涩的不适感让他忍不住伸手捂住脸。
卫生间逐渐趋于安静,男人也没走出来,像是就想在那里就地休息了。
纪北站在原地,等自己的呼吸全部平复之后,才定了定神。
他只是来让纪友强回医院的。
想到这里,他不可抑制地冷笑了一下,这才迈起了有些僵硬的腿,朝卫生间走过去。
灯还没开,走近时,纪北只闻到一点浓重的酒气。
啪的一声,男人被骤然亮起的灯晃到了眼睛,有些不满地啧了一下。
纪北鼻子皱了起来,眼神里没什么感情,看着那个像一滩烂泥一样塌在一角的男人:医院找你。
男人的目光浑浊,极不耐烦地啐了一口,满口的酒气与劣质烟发酵的味道让纪北几乎要吐出来。
可无意间,他瞥到了一旁的垃圾桶,登时僵在原地。
是他的英语书。
纪北不爱做笔记,课本上除了他画的火柴人,其他地方都干干净净。
而现在,那本书躺在垃圾桶里,好几页被撕了下来,揉成一团,剩下的书页凌乱地摊开,上面有脏兮兮的脚印,和呕吐的污物。
他开始止不住地发抖。
纪北想起前几天,那时他总趴在桌上,百无聊赖地快速翻动书页,一遍又一遍地看两个火柴人的故事。闻泽曦要是好奇地想凑过来,他就啪的一下把书合上,恶狠狠地瞪他一眼:看什么看?
明明是多普通的一本书。
幼稚,可笑,却有着他不敢轻易泄露的一颗心。
右下角的方头小人瑟缩着,剑上沾了一点污渍,这一页也被撕过,圆头小人的一半身子都没了踪影。
怎么了,男人嘲讽地说,捡起来洗一洗也不是不能翻。
纪北在这一刻愤怒到达了顶峰,竟一时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他想把垃圾桶整个扔到男人身上,想把那一滩烂泥摔在地上,想揪起男人的衣领发泄浑身的戾气,想做很多很多不理智的事情。
然而他最终只是用尽所有的力气握紧了拳头,再缓缓松开,把门狠狠地摔上,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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