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眼先是一片黑,再瞧,隐约有人影,一身血污白衣,定睛一看,是自己的脸。
他略略一怔,随即意识到此为人头窟,大约就是同展连挖出人头后,深陷幻觉之时,想到此段大概就是流水忆昨夜,登时提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可惜手中这点土石终究只是太仓一粟,眼前景象模模糊糊、时断时续,颇为费眼,突然,他看见自己利索地翻身而起
楚行云皱起眉头,仔细同自己的回忆比对着,那时他是被谢流水叫醒,理应不可能有这般动作
再一思索,眉头锁得更深,唯一的解释只能是,当时谢流水已成功反客为主,占了这具身体的主导。只是后来故意隐去此段。他提起一颗心再往下看,唯恐此贼对展连不利。然而怕什么来什么,只见谢流水站起身,果然就朝展连走去,大概还不适应新身体,蹲下来时差点跌倒,他伸出双手,往展连身上摸索着。
楚行云脑子一下蒙了,谢流水乃作奸犯科之人,不会借自己之体对展连做了什么不可告人难以描述的
还好还好,这人只是在很正经地搜身,很快,就从展连身上摸出一块白石头。
他看见谢流水拿着石头,小幅度地抛了一下,微微冷笑起来,看着自己的脸泛起他人的表情,真是说不出的怪异,又见他走了几步,将那块白石埋起来,还不及细看埋石之地,眼前一花,记忆断片,画面翻跳,便转至七幅石刻画前。
楚行云深悔没多扒几块土石下来,否则定能窥出昨夜全貌。但瞧水中只有自己和谢流水,大约是展连走之后的场景,只听一声哗啦───,有什么东西在水中摆尾般搅动了一下,失明的自己欣喜回头,叫了声:展连?
谢流水紧紧抓着当时的他,楚行云顺着目光看去───
水中泛起层层波澜,大有蛟龙欲出之势,然而却只浮出半张死白的脸,双眼混沌无神,隐有阴鸷之色,黑发海藻般黏在额前,口鼻之下全没入黑咕隆咚的水中,却能发出同展连一模一样的声音,回道:行云。
楚行云心下大骇,这他妈别真是见鬼了,屏息凝神继续看自己同那水鬼搭话,正当他想说那杀字之事,被谢流水拉了一把,自己便卡了话头,所幸那水鬼没计较,前倾身,被水泡得发白的烂手一划,身后好像有什么在水中摆了一下,接着冲自己游过去
楚行云啊───地一声叫起来,骤然梦断,枕上惊坐起,骇愕难回神。
最后一幕,他分明看见,水中摆着的,是一条巨大的蛇尾。
额前背部冷汗涔涔,他开始怀疑这到底是噩梦,还是
楚行云提起左手,右手捏住系在左小指上的牵魂丝,猛扯。
一下把谢流水从床底下揪出来:我操!楚行云你大半夜发什么癫啊
昨夜的展连到底是
是你妈逼。
谢流水睡梦中被人扯起来,又疼又气,他昨夜已累极,又看了一下午宋长风的柔情蜜意,更疲惫,特地不爬云床共枕眠,乖乖窝进床底睡,没想到仍逃不过被折腾的命。
回答我!楚行云觉得自己声音都有些抖,右手抓着牵魂丝,左拳头死死攥紧,指甲深深扣进肉里,本该掐着疼的,此时却只觉有些痒。
谢流水好似听出了他的不对劲,清醒了一半,调笑道:我们沉着冷静的楚侠客这是怎么了?
楚行云本就在焦躁中煎熬,更烦他这调调,直接左勾拳交流,出拳如风,却忽而想起那句你敢让我痛就休想再听玉的宣言,拳头在谢流水鼻尖处生生拽停,老半天打不下去。
谢流水好笑地看着眼前人,自己比他年长四岁,此时看楚行云,就像看个不乖的弟弟,要不到糖吃正急得跳脚呢。他轻轻握住行云的手腕,道:松开吧,你想听什么?
楚行云也自忖,套这贼人的话,不可操之过急,合该从长计议,慢慢下套。遂松拳收手,却猛地被谢流水一把抓住,用力掰开四指。
点灯!
楚行云没动,只疑虑地看他。
快点把灯点上!
楚行云依言点灯,正待冷眼看谢流水又耍什么花招,却在灯亮时,自己先愣住了。
明黄灯光下,摊开的左掌心中,有一个眼睛。
第十四回 见思惑1
风拂陈案唏嘘事,
夜话竹青引绣锦。
楚行云盯着灯下的左掌,只觉遍体生寒。
手心处,是一个半睁眼的纹印,淡朱砂色,眼眶里沉着个血色瞳珠,阴鸷可怖。
心瞬而动,转瞬即变。谢流水看着眼前人,初时的惊异却渐渐淡了,反正这眼睛不长在他身上,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甚至有些恶劣地在想,要是楚行云登时跳下床,就像那壁画所绘般,高举左掌,啊──地一声惊叫倒地,最好再碰掉点水壶水瓶之类的,那才叫有趣呢。
他暗自期待这妙不可言的戏剧一幕,但楚行云终究是不遂他愿的。这人只自盯了一会掌中目,用拇指轻轻搓了几下,接着下床、倒水、洗手,自若如常。
只除了拼命压抑,却又不断颤抖起来的肩膀。
谢流水好整以暇地看他不停地用力擦洗,又欣赏了一会那快被搓破的通红手心,接着悠悠开口道:不如砍掉怎么样?
楚行云冷眼望他。
你与其这样把手心洗烂,不如就干脆剁了呗,还节约用水。
掌心确已破皮,淋水而微痛,但那只眼仍清晰可见,好似刻入骨血,即便扒下一层皮,也要在下一层肉中显现。若不是四下无刀,楚行云早就动手剜了。他擦干手,回身堵住谢流水:这到底什么东西?
那刀疤脸立时泛起了无辜的神情:我的好楚侠客,小的小的真不知道啊
楚行云淡淡瞥他一眼,想来也是,问也无用。就算这人真娓娓道来,也无从对证,还不是由着他胡编乱造。论天下万事,须自己动手,方丰衣足食。人不渡我,我且自渡罢。
左手心又开始痒起来,楚行云不敢挠,这掌中目,细思极恐,便不思了,先就医为上。昨夜李府血虫咬人,中毒至深,当时宋长风派竹青去请神医决明子,但愿医得及时,那伤者能救回来,只是不知神医现下何处,他决定先找竹青问问。
如此思量定,当即披衣扎发,推门而走,寻神医决明子去。
哎!楚侠客大半夜的你又去哪儿?
楚行云视水为空气。
谢流水见云不理,怎肯善罢甘休,转了个女调,连珠枪似的叫道:楚行云你个死鬼!大半夜又去找哪个狐狸精!
哼,你个挨千刀的负心汉!当初嫁过来时,你山盟海誓信誓旦旦,结果呢,这洞房才没几日,你就要在外边过夜了,这往后往后还怎么过日子!
呜,我可告诉你,我这肚子是怀了你的种了,你若要去找那狐狸精,我便也不活了,大不了一尸两命!到时候黄泉底下,叫你楚家列祖列宗都来评评理!
楚行云驻了足,回头问:真怀了?
哇!终于理我了。谢流水一边拿眼瞧他,一边流里流气地摸着小腹,可不是嘛,这都两天大了。
你这混蛋莫不是忘了?前夜你把人家摁在床上,酱酱酿酿,把我肚子都射大了,流得到处都是
谢流水又开始污染人了,楚行云捂住耳朵,不听不听。本来想逗水一逗,然而比不要脸,他是玩不过谢流水的,还是专心走路罢。
此时,清风夜,小圆月,天阶凉如水。指尖牵魂,却是月老弄人,丝丝不绕俏佳丽,倒套着只谢跟屁虫。本来路漫漫其修远兮,若有红颜灵犀相通,纵然身陷囹圄,也是美哉美哉。可说什么十人九羡、命带桃花,身后这个,分明是朵尸香魔芋!
被老天爷生生喂了把黄莲,楚行云真真苦不堪言,只得咽下一连串噫吁嚱,呜呼哀哉!,大步向前走。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几墙之外,一灯如豆,宋长风正独坐于案前,翻着不落平阳的案宗。
这般昏黄的光,他还鲜少见过。房里贴心体己的丫鬟书童,怕他读书伤眼,灯火甫一暗,便添油换盏,勤快得很,如今深更半夜,他挥退了伺候的丫鬟,自己又懒得动弹,索性将就一下,偶尔伤伤眼,料也无妨。
何况,灯火如昼读圣贤,昏光幽烛,便合该看看这些朽烂的罪。
不落平阳,不知其何许人也。无姓无名,无故无乡,流窜十年,犯案几十有余,案宗厚得怵人。十年前一出道,就犯下震惊武林的何家四女案。
这个何家,算不得名门贵胄,只不过追源溯谱,能跟当朝丞相攀上那么八八六十四竿都打不着的关系,也就在那犄角旮旯的边陲山城里,敢仗着天高皇帝远狐假虎威,混个芝麻官,敛了份薄财。
何老头一生碌碌无为,成日只盼教出个儿子出人头地,可偏偏老婆肚子不争气,生的净是女儿,而且四个女儿如花似玉,赛过天仙,美得不像他的种。街坊油嘴二癞子,都打趣说他老婆上天庭偷汉子了,便是绿油油,那也是仙草一片。
后来他老婆死了,何老赶紧续弦,这回可好,连个女儿都生不出来,无奈,便死了要儿子的心,只盼着女儿嫁得金龟婿,飞上枝头做凤凰。
可巧,老天开眼赐良机,又是一年选秀期。各方人马攒攒动,权贵涡里捺不住。何老一看,便想向上舒络舒络,去京城试试这六十四竿子的关系,万一真成了,可就大发了。
这边丞相也在物色人选,虽身边早养了些秀美人儿,可佳人易得,绝色难求。这上下两个都是巴掌,一拍即响,遂敲定四个女儿都先拉到京城去习礼修性,最后再择出一两个来。
以前吹的牛逼,眨眼就成了现实,天底下再没比这更爽的事了。不仅六十四竿成了一竿的铁亲戚,过些日子,说不定还能以国丈自居。天大的馅饼砸脑瓜上,老两口乐的合不拢嘴,成天趾高气扬的。
丞相也很给面子,特地拨了人下来接他们上京,小山城的井底蛙们,哪见过这种万人之上的阵仗,瞪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四个女儿从小看惯了山连山,山连水,山连天也无穷尽,头一遭见着香车宝马,遥想京城玉宇琼楼,也是欢天喜地的。
奈何,乐极生悲。就在万事妥帖,只等明朝上京时,四妹何珠、二姐何静都聚于三女儿何姝房里,闺中夜话。轻衣薄汗玉纤手,娉婷少女菡萏开。翻寻诗中燕京城,想那东风夜放花千树,宝马雕车香满路,在那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中,也可脱去素布麻衣,换得身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此后,便有得意郎君众里寻你千百度,终在那灯火阑珊处,觅得个两情相悦成眷属。她们笑四妹和谁蹴罢千秋,袜刬金钗溜,又闹二姐对谁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怀着鲜活的好奇,憧憬着清歌远方。
然而愈沉愈深的夜色,却没能带来诗里的清风明月,反是不落平阳鬼魅般的身影,倏地降临了。
噩运潜进何家院,先入了何姝的房,正正好一箭三雕。不落平阳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大女儿何嫣也掳来,在老三房里行了个四角齐全,最后拿白帕沾了落红,点了幅红梅报春图,扔到街坊间,还大言不惭地题上四句无耻之言:
自古英雄出年少,盖世武功无人敌。只因深恨朱门臭,不落平阳落闺房。
嚣张得丧心病狂。
后来惊出的轩然大波自不必言。何老先前飞上云端,乡里人眼红得紧,而今跌进泥里,冷暖自知了。眼睁睁地看着响当当的富贵,没了;亮铮铮的清白,坏了;好端端的一个家,支离破碎了。
四妹何珠最先受不了,跳井身亡。何母虽是继母,但四妹是她一手带大,亲如己出,日日只对着井,伸着脖子叫唤:珠儿、珠儿、珠儿终有一朝,脖子伸长了,也一跟斗栽进去了。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何老丧妻失女,悲痛难忍,大病一场。二女何静则整日疑神疑鬼,神情恍惚。街头二癞子,看她家这样了,不趁人之危那还等什么,拉了一大帮狐朋狗友,各各往右颊涂了道黑泥,装成刀疤,青天白日里站成一排堵她。
那次之后,何静就彻底疯了,二癞子夜里又带了好几个人偷偷摸摸找过几趟,终究腻了这疯女人,一帮人又盯上三女何姝,不想何姝却是个烈性子,反正逃不过,索性带了把刀,能捅死几个算几个,二癞子一帮人没个防备,一下去了三条人命。
本来这些泼皮狗命,死了也没人管,可这帮龟孙辱何静时,常对人吹嘘其身骨滋味,说的有些混世王孙动了心,吃惯了娇羞处子,也想来试试这烈艳残花,死了的三个中,就恰有这路货色。
人命嘛,可草菅,可关天。于是闹到衙门,一伙人求青天大老爷做主。九品芝麻官,哪敢给王孙世子做什么主,青天大老爷当机立断,太平盛世,朗朗乾坤,何姝最毒妇人心,杀人当偿命,即刻押入牢中。
阴臭大牢里,死囚狱卒堆,从天掉下个大美人,简直是豺狼虎豹前的羊羔。奈何这小羊角却淬了毒,当夜何姝看着围紧她的黄牙兽面,笑骂道:甚么鸟的太平盛世,朗朗乾坤,我看这天下豺狼塞路,该清一清了,我也不求那瞎了眼的老天爷动手,我自己来!
说罢,两手捏爆一死囚的睾丸,利口咬断一狱卒的命根,以头抢地数十下,头破流血而亡。
为母先去,为妹惨死,为父病重,求告无门,长女何嫣拼着口气,想收拾收拾,拖着何老离了这地吧,人总归是要活着的。谁想遭人拐卖,误上贼船,病糊涂了的何老一听,从病榻上蹿起来,憋着口气奔至江边,一头扑进去追那船,一边扑腾一边喊着:嫣儿、嫣儿、嫣儿一浪一浪的波澜打来,劈头盖脸地淹了他的叫唤。
这盛世终是太平安静了。
何嫣从此不知所踪,一家六口,也再没留得下什么痕迹。四只娇燕,才刚舒羽展翅,正要落于高枝,未及梧桐成凤,却被生生拧断了翅,掷于泥泞间,还要供万人践踏。那晚闺房里,姐妹们笑着说着的京城小日子,也再无人可知。
俗话说万事开头难,不落平阳这头一仗打响了,后继便似开弓没有回头箭,鞭炮般噼里啪啦地一发不可收拾。案子之多之大,宋长风都心惊这人怎么还没肾透支。
此案宗非由官府执笔,而是江湖中人撰写,到处都有的卖,只为粗略知晓地点案情,好抓得淫贼提赏金。
所记之事也非常不专,真正于破案有益的何家院门结构、平日结仇结怨、家丁看护丫鬟一概只字未提,还有不落平阳那白帕子,料子如何,字迹如何,也全无记叙。倒是甚么绿油油的仙草帽、六十四竿子的亲戚、泼皮二癞子等等市井之言写了一大堆,难怪十年了,也捉不着个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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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云流水——邵年梦(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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