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只小狸奴。
不管是在那副画里,还是在七绝峰下面的山洞石壁上,这两位作画人显然都完全没抱着画得像的心思。也不知道这两人是怎么想的,总之她们把狸奴身上的毛绒绒全都画了出来,可没想到半点毛绒绒的感觉也没有,倒更神似刺猬。
不过还是有一点微妙的不同的。杜云歌一眼就看出了这两幅画的不同,肯定道:
这才是杜抱琴的真迹。
薛书雁问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和之前咱们买过的那幅画比较一下就能看出来了,这是临摹那张画上的。虽然临摹得很像,但是运笔写字作画的时候,人会有一些习惯性的动作无法更改;也正是靠着这些动作,人们才会有不一样的笔迹。杜云歌指着这只临摹出来的小狸奴的头和尾巴道:
你看,这两处地方,是起笔和终笔。
在蜀地买的那幅画上,那人的起笔和终笔都十分潦草,画的狸奴也有点张牙舞爪的感觉,由此可以推断出来,那人日常写的字也定然会以狂草行楷为主;而杜抱琴门主的一手簪花小楷名动天下,因此哪怕她不写字了,改成作画,笔触也定会偏向柔和,这只狸奴看起来便更加柔和一些,至少能看出它身上的确有皮毛的感觉。
为了验证自己的说法,杜云歌还特意把这只狸奴的头尾都摸了一下,以此来确认自己的说法准确无误:嗯,的确是这个样子的,我不会看走眼
她话音未落,薛书雁便飞身上前,将她护在身后,同一时间手中雁翎刀乍然出鞘,激起一片龙吟之声,在山洞里回荡不休,沉声道:
有机关运作的声音,别出来。
什么是高手?这就是真正的高手。
从杜云歌触摸这个临摹的小狸奴的刻印,到这山壁后面微不可查的机关运作声传出来,再到薛书雁把杜云歌飞速护在身后,前前后后不过数息的时间,直到她的话音在山洞中的层层回响彻底落下去之后,这道机关才终于完全运作。
可是令人吃惊的是,这道机关费了这么长时间才完全开启,竟然什么东西都没有出现。
杜云歌和薛书雁对视了一眼,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如出一辙的疑惑:
这是怎么回事?
如果这里真的是藏宝地的话,那么怎么会没有重重箭雨刀山之类的机关?如果这里不是藏宝地的话,那么为什么又要煞费心机地在七绝峰的下面,在这种常人绝对难以到达的地方,在这么隐秘的山洞里设置机关?
等到那些咔哒咔哒的齿轮运转声终于停止之后,她们面前的石壁缓缓移开,出现了一道门。
这道门已经是个有年头的部件了。哪怕保存在这种日晒风吹雨淋都遭不到的地方,也已经有了明显开裂的模样,一道硕大的裂纹从门的正中央直直裂了下来,几乎将这扇木门一分两半。
可即便如此,刻在门上的妙音门的纹样,也依然无比清晰。
薛书雁率先举着火折子推门而入,她环视了一圈周围之后,才对着门外的杜云歌道:
的确有机关,不过已全被强行停住,无法启动。
安全了,进来吧,云歌。
杜云歌依言迈入门内,便被火光照耀下的全景惊得倒抽一口冷气,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刚刚竟然花了那么长时间开门,却什么都没有了:
因为刚刚花费的时间,并不是用来开门的,而是用来停止这些专门对付入侵者的机关的!
天花板上挂着一眼望去甚至都看不到头的长箭,箭簇上甚至还闪动着暗蓝色的光芒,一看就知道是淬过毒的。能够在这么多年后还保有毒药的色泽,杜云歌丝毫不怀疑,如果这些箭雨真的落下来的话,绝对能够起到见血封喉的效果。
周围还有不少石壁都打开了一半,里面自然也存放了无数同样的长箭;离得近了看的话,还能看见这些箭头都是有倒钩和血槽的。有的石壁被打开的弧度大一些,隐约能看见这些长箭都被架在了巨大的弩/箭上,如果真的启动开来,绝对能够一箭透骨,直直没入血肉,还拔都拔不出来!
除此之外,地上的砖头也有好几块被顶了起来,雪亮的长剑从下面探出锋芒。这些锋锐的武器哪怕历时已久,就连外面的门锁、那只刻在石头上的小狸奴都被侵蚀了,可这些武器们依然保持着当年锋芒雪亮的模样,忠心耿耿地守护着这个山洞深处的东西。
可这重重的机关,全都在启动到一半的时候就被强行停止了。
薛书雁示意杜云歌往身后看去,杜云歌借着明灭不定的火光,这才终于看到,在所有机关的上面,都牵系着一根几不可查的、半透明的线;而所有的细线都汇聚在了一起,由远及近地一路引了过来,最终牵系在了她们身后那只小狸奴的头部和尾部。
她们见过的、那只在山洞外刻着的那只小狸奴,在山洞里面和门上也有一模一样的图案,不过在山洞里面能够看出来的门道,可比在山洞外面能看出来的要多多了:
在这只狸奴的头顶和尾巴、也就是起笔和终笔的地方,分别留有无数巧妙的机关。只要外面有人依次触摸这两个地方,所有的机关便会先被启动再被静止,让后来者能够看清这里的重重机关,绝对不至于误伤。
刹那间杜云歌心头一片雪亮:
我想这里是杜抱琴的陵墓。
本就对这机关的运行原理有些无法理解的薛书雁立时便反应了过来,为什么杜云歌会这么说:
因为这个秘密山洞里所有的机关,最终的开关都只在外面入口处的那只小狸奴的身上。必须要有人依次触摸这两个地方,才能先打开再关上,让所有隐藏在黑暗中的危险全都暴露在来人的眼皮子底下。
这是一种警示没错,可比起擅入者死这样充满恐吓与杀气的警告来,这里的机关更像是一种坦诚和避让:
你找到机关了,很好,那我就把所有的险处都展示给你看。你看到了,便该速速离去,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可如果你真的坚持往下走的话,那么下面也没什么危险,你放心向前便是。
只有知道这只丑得不像话的小狸奴的原版模样,和山洞外面的那个仿作究竟有什么区别的人,才会依次触摸这两个地方。否则不管碰到了哪里,这扇门都不会被打开;就算强行用武力破开,也要面对无穷尽的刀山与淬有剧毒的箭雨。
什么人会在妙音门的最深处设置一个房间,又会专门留下专门只对最有可能得知真相的人也就是妙音门的人予以额外的、如此大量的宽容呢?
想来也只有妙音门自己人了吧。
再加上那个除杜云歌手中的杜抱琴真迹外,再没有第三个地方出现过的小狸奴的图案,这里除了是杜抱琴亲手设立下来的房间之外,不做他想。
还要往前走么?薛书雁问道。
杜云歌无声地、坚定地点了点头。
薛书雁二话不说便举着火折子走在最前面,对被她护在身后的杜云歌道:
怕的话就告诉我。
我才不会怕杜云歌话音未落,便彻底地被眼前的景象给镇住了,硬生生把剩下所有的话语都吞了下去,甚至连薛书雁都停住了脚步,不知该上前去是好,还是就此原路返回、免得惊扰亡灵是好:
呈现在她们面前的,是一间女子的闺房;而且细细看来的话,这间住所的主人,应该有两名。
可眼下这里只有一具骸骨。
第95章 陵墓
自古美人如名将, 不许人间见白头。
这话听起来乍有点无病呻吟的感伤, 可是细细品味一下的话,还真的颇有那么几分道理:
谁能想象骠骑将军霍去病垂垂老矣的模样呢?他正是死在了青春年少的时候, 在最光耀、最战功赫赫的时候暴病身亡,这才让他变成了个不管是在史书里, 还是在人们口耳相传的传说里,都永远年少英俊、英勇无双的将军。
再说了,西施灭吴之后, 不也是和范蠡泛舟西湖不知所踪?曾经坐拥馆娃宫的美人, 莲步轻移之下都是风光无数, 裙下之臣不胜枚举,谁能想象此等绝代佳人红颜白发, 美人迟暮?
但是有个特例,那便是妙音门的初代门主,杜抱琴。
杜抱琴自从创立妙音门以来便名动天下不管是武学意义上的还是容色意义上的, 总之都是一样的声名鹊起想来求娶她的人一开始络绎不绝, 几乎都要把妙音门的门槛踏平一层。
直到后来她把不少胆敢上忘忧山的人都从山顶上直接打了下去, 轻者骨折皮外伤、重者死伤自负,并且经营多年、成功地让无人敢说妙音门半句不是之后,想来忘忧山一睹芳容的登徒子数量这才骤减。
可即便如此, 在后来杜抱琴几近知天命的年纪的时候,也还是传了桩不大不小的轶事出来。
虽然忘忧山对山下的普通人来说, 已经成了不可踏足的禁地, 但周遭山峰连绵不绝, 忘忧山只是其中的一座而已;甚至如果不是妙音门初代门主杜抱琴觉得这个名字不错,专门选在了这里开宗立派的话,只怕到现在,忘忧山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山头呢。
所以那些家境贫寒的、真的需要上山去采摘山货的人,只要改道而行即可,妙音门也碍不着他们什么事儿。大大小小山峰无数,随便哪一座山上的物产,都要比只有个好听的虚名的忘忧山上的多。
结果好巧不巧,就在某一天,妙音门门主杜抱琴在忘忧山后山闲来无事、素手调弦的时候,被某位在附近山上采山货的年轻书生看见了。
这位书生屡次赴考却屡屡不中,家中已经为供养他这个读书人家徒四壁了,没办法,说不得让他自己也得干点活来补贴家用。
他在山上第一眼看到对面的杜抱琴的时候,当场就怔住了。两边的距离不算太远,他甚至都能清楚地看到杜抱琴的容貌,还有那被山风扬起的衣襟与长发。
这书生万万没想到这就是妙音门的门主,毕竟在大家的认知里,妙音门的门主眼下也是要知天命的年纪了,在这个年纪里,有什么人还能青春貌美一如往昔?因此他压根儿就没往这其实就是妙音门门主杜抱琴本人的这个方向想。
不仅如此,他的思维甚至还拐到了一个很奇葩的方向上去,由此可得读书人胡思乱想的功力或许真的比平常人要厉害不少。没看那所谓的刘郎遇仙之类的传说故事,主角全都是这些读书人么?
于是他当场就想岔了,真真地、打心眼儿里认为这是什么姑射神人、瑶池仙子,连妙音门的禁令都不顾了,一心想要上去碰个运气,想要去看看这究竟是哪位仙子,愿意谪下九天来见他。
为了自己的一腔痴恋单方面的他甚至还留下了不少诗词歌赋,以此来歌颂自己的一见钟情和与那位仙子的命中注定。别说,这些在苦恋之下写出来的东西还真的很精彩,至少比他去考功名的时候写的官样文章要精彩一万倍,没过多久,他的名声便传播了开来,自然也就传到了忘忧山山上。
妙音门当即便派人过去,狠狠地打碎了他的美梦:
醒醒吧,那不是什么瑶池仙子,也不是专门来见你的,就是我们的门主在后山闲着没事儿弹个琴而已。
看来美梦和现实的确是有很长一段距离的呢。
结果这位书生在知道了那便是年岁已高的妙音门门主杜抱琴之后,当场就烧掉了自己所有的手稿,然后没过多久,就活生生把自己给熬死了,也不知道是吓的还是绝望的。
后来杜抱琴听说了这件事之后,还感叹了一下,特地派人下山去送了丧葬的银子,说毕竟是个读书人,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没了,也挺冤枉的。
自从建立了法度完善的妙音门之后,她本就不太管事了,把所有的事情都扔给了心腹去做;发生了谁也没有预料到的这件事之后,她就更加断绝尘缘,除了那寥寥几位心腹之后,再也没人能够见得到杜抱琴。
因此当很多年后,妙音门把杜抱琴已死这个消息传出来的时候,还真没几人相信:
当年那位为痴恋杜抱琴而死的书生,留下的诗词还传唱在大街小巷、酒肆高楼里呢,人人至今都还会念那一句朱颜青丝一相逢,人间颜色如尘土。那不是瑶池仙女一样的人物吗?既然是仙女,怎么可能死,莫不是羽化登仙了吧?
人们的心底总是有着足够多的浪漫情节的。
他们本来就不相信杜抱琴的死讯,再加上妙音门堂堂的门主连葬礼也没有,甚至连个衣冠冢也没有,这就让妙音门传出来的消息更加没有说服力了。
一时间关于杜抱琴去向的各种说法日嚣尘上、争论不休,但是争论的点可再也不是杜抱琴究竟死没死这件事了,而是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仙女。人人都信誓旦旦地说着,她根本就没死,只是回到天上去了而已!
别说,杜云歌小的时候,最喜欢缠着凤城春给她讲这个故事了。哪个小女孩的心中没有过其实我是个小仙女儿这样的幻想呢?如果自己的先辈也是仙女的话,那自己的幻想岂不是就更加真实了?
可凤城春向来不信这个传闻。人死了就是死了,哪儿那么多虚头巴脑的故事?结果架不住杜云歌想听啊,没办法,凤城春就只能硬着头皮瞎编。结果编到最后,她甚至都会忘了自己之前又给杜云歌编了个什么,只能让夏夜霜接手,继续瞎编。
编故事的接力一直持续到薛书雁来才停止。
凤城春当晚过去打算给杜云歌讲故事的时候,发现她竟然已经穿好了寝衣,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准备睡觉了,这让凤城春好生疑惑,便问道,今天不听杜抱琴门主的故事啦?
小小的杜云歌摇摇头,朝着药房的方向撅了噘嘴,那是受伤最重的薛书雁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之内都要住的地方:她是从塞外草原一路逃过来的,浑身是伤,还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就更不要说自己的先祖了。太可怜了,我就不听故事了,这样对她不好。
凤城春欣慰地退了出去,从此往后,妙音门内再也没有了杜抱琴的故事。人人都把这个名字封在心底,作为年少懵懂的时候对先辈的憧憬,亦或者作为一个可以仰望的、为此永不止息奋斗前进的目标,或者一个永远不会倒下的、妙音门的象征。
可谁知在数百年后,杜云歌和薛书雁竟然真的能够在这种人迹罕至的地方,在这么偏僻的山洞里,在重重机关的掩护之下,看到一间废弃许久的闺房,里面还有一句骸骨?
再加上门口画着的那个丑不拉几、可即便如此也能看出来作画之人其实是有着良好功底的小狸奴,这个人的身份简直呼之欲出了:
如果这都不是杜抱琴本人的话,那就更没人能是了!
杜云歌默不作声地倒退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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