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秦珊珊的神色却随着这帮人的话语变得越来越凝重,那边话音一落,她就即刻挡在了杜云歌的面前,第一时间就把杜云歌推进了车厢里,高声喊了回去:
贵客在此,不得造次!
她这句话是用胡语说的,然而这句话拉得长,秦珊珊吐字又清晰,杜云歌竟然还真的就听懂了她在说什么。然而这句话对那些迎面而来的年轻人们可委实没有什么用,在看见了杜云歌身上穿着的明显是汉人样式的裙子之后更是猖狂地大笑了起来,随即挽弓搭箭,对着车厢里就是遥遥一箭!
秦珊珊下意识地就想去挡,然而她往腰侧一摸,才发现自己手无寸铁她本来也就不擅长这些舞刀弄枪的,除了轻功使得好一点、用毒的时候熟练一点之外,她在武学方面的造诣连薛书雁的十分之一都及不上!
这一箭来势汹汹、不带半点的放水,明摆着就想把车厢里的那个汉人给惊一跳,要是死了的话那也没办法,无非就是玩闹之下一个没把控好就是了。
秦珊珊急得都红了眼眶,干脆就伸出了手去,明摆着要用血肉之躯迎下这一箭了、哪怕拼着在她掌心开个洞也要挡下来!那边还在玩闹的少年们发现了秦珊珊的举动之后吓得齐齐尖叫出声,之前的那种猖狂而不可一世的态度在这一刻完全抛到脑后去了:
那可是乌扎卡族的圣女!要是真的伤到了圣女的话,他们的老爹非把他们给抽筋了不可!
就在这时,从车厢内伸出了一只手。
一只纤细的、洁白的、拿着琵琶的手。
第51章 断弦
就在来自胡人少年那边的长箭离弦、破空而来的一瞬间, 杜云歌终于体会到了她之前在忘忧山上呆着的时候从未感受到过的血淋淋、活生生的胡汉之争的血腥气。她从来只听说过山下的胡汉之争这些年来愈演愈烈, 对乌扎卡族的理解也仅仅局限于梦里的那些只言片语与秦珊珊的转告。但是她从未想过主战派竟然猖狂至斯、排外至斯,更没有想到的是
在这个地方, 不管是混血还是汉人,均命若草芥,辗转如飞蓬。
她也知道秦珊珊功夫不好,万万无法为她挡下这一剑, 而一边刚刚离开的薛书雁看来是要回来了, 她用眼角的余光都能看到那一袭暗色的衣衫又一次出现在了路旁的屋顶上, 显然拼着暴露身份也要赶过来回护她。
可是这万万使不得。
但是如果要杜云歌细细说一番为什么使不得的话,她一时间倒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想来想去竟然只有一句话可说:
她的薛师姐在中原武林,是个人人景仰的英杰人物。
哪怕面对着的是峨眉武当此等名门大派的掌门、哪怕少林十八罗汉亲至, 薛书雁也毋需对他们过分毕恭毕敬,因为江湖内的辈分排行之类的,除去最起码的长幼之序之外, 更信奉强者为尊。
然而不管薛书雁在中原武林多厉害、多威风赫赫,在这险恶的塞外胡人的地盘上, 也不过是个人人都能踩上一脚的混血罢了。胡人积习甚多, 这只不过是其中的九牛一毛而已。
杜云歌在那电光火石之间,手心里都急得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握着琵琶的手都有些抖了, 然而她的本人的头脑却好像在这一刻被从身体里分割了出去一样, 还在那里冷静地、近乎执着而坚定地想着一件事:
我师姐是个英杰人物。人人都要对她毕恭毕敬、不敢有一丝差池, 怎么轮得到这些不晓礼仪、粗暴无耻的胡人来折辱她半分?!就凭这帮人,他们配么?
而就在这时,妙音门初代门主杜抱琴的亲笔手稿,便极为突兀而迅速地从她的脑海里闪过了那么一点残影。
尤其是她之前刚看过不久的那道谱子,在行至中段之时,有一声极为突兀的、铮铮然的琴音,原手稿的旁边还在这里用娟秀的簪花小楷整齐地做了个标注:
不拘奏者内力深浅,均可气力外放,但若不能收发自如,切切不可轻试,有真气行岔之险。
旁边还有一行更加潦草和狂放一点的字迹做了个新的批注:那你把这个音写进谱子里,让不能收发自如的后辈怎么弹?
杜抱琴紧接着就在这句话的后面又批注上去了:不会弹的就不会把这个音空过去吗?你个瓜皮!
这极为短暂的、杜云歌之前甚至还怀疑过真假的一句话,在这紧要关头,便犹如在即将熄灭的火坑里苟延残喘地爆出的最后一点火星一样,即便微弱得很,却也自有一番不容忽视的、垂死挣扎也要轰轰烈烈的气势。
出于对初代妙音门门主的信任、也出自不愿让薛书雁在胡人这边再遭到半点为难的心理,杜云歌单手抄起琵琶就只身迎了出去。她先是对着远处的房顶上那一抹暗色的身影竖起了另一只完全空闲着的手掌,比了个止步的手势,制止了薛书雁的前来施救,然后将琵琶半抱了起来,迎着那枝逆风穿云而来的箭矢,弹出了尚且生疏得很、自杜抱琴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能重现过当年威风的
天魔妙音。
数百年之后,都成为了江湖人和说书人口中代代相传的传说的举世无双第一声终于在这片荒凉又野蛮的土地上初露峥嵘,也算是给当年女帝与初代门主杜抱琴双双身死、胡人便大举进犯中原的旧仇冥冥中画上了个象征着终结、更象征着开始的符号了。
多少年前从这里开始的,就要在多少年后从这里开始完全讨回来!
杜云歌这一落指,就敏锐地感觉到了手中这把琵琶的哀鸣。
区区一把粗制滥造的次等货色根本就负担不住天魔妙音的杀伐之气,更罔论气力外放了。琴谱上说的气力外放还都没弹出来呢,杜云歌只闻得耳边传来尖利又急促的铮铮铮三声弦响,这把琵琶最细的三根弦当即便拦腰正中齐齐崩断,险之又险地擦过她的侧脸,立刻就在那原本如同无瑕美玉一般的侧脸上留下了三条细细的血痕!
然而即便如此,杜云歌也没有松手,手上都被琴弦崩出了好几条血印子了也没有半分要把琵琶给扔开的迹象,指尖传来钻心的疼痛,想来十指连心一说果真不假。四根琵琶弦中,只剩最后一根最粗的弦还在那里摇摇欲坠地支撑着,眼看便要断裂了,才堪堪把那一道气力给发出来。
然而即便这道气力再微弱,对于这支依然行至末路的箭矢来说,也已经足够了!
无形的气力在空中激射而出,席卷起了好一道啸然的风声,对着那根箭直接就撞了上去,两相抵消之下,竟然真的将那枝长箭撞得完全偏转了方向,噌地一下,擦着杜云歌垂落下来的衣角没入了马车底下的黄沙里。
直到这时,杜云歌才感觉背后已经完全被冷汗浸透了,想来刚刚她是真真在鬼门关、生死线上走了一遭。然而她回过神后慢慢想来,却没有多少后怕的感觉,倒有一番别样的天高海阔之感了。
然而她的这一番行为,落在外人的眼里却完全不是那么匆忙而慌乱的一回事。那帮胡人少年只见得从马车里钻出来了个汉人姑娘,那个皮肤白得都能发光了,完全不是他们这边的经历了日晒风吹雨打的模样,俗话说得好,一白遮百丑,正当年少慕艾之际的这帮人首先便在心里后悔了。
然后他们就更加目瞪口呆地看到了这样令人眼珠子都差点要惊掉的一幕:
那位穿着杨妃色的裙子的姑娘,只是那么轻轻松松地半抱起了怀中的琵琶,带着只有中原那边的好风物、好山好水才能养出来的闲适与潇洒,轻轻一拨琵琶,弹了个音出来
那一声尖利的琴音因为琴弦齐齐裂断而没有发出来,好歹是天意如此放过了这帮年轻人的耳朵;但是那道外放的气力是真真不掺假的,直接就把那枝箭给完全撞偏了!
如此潇洒、如此动人、如此风韵楚楚又武功深不可测,真是好一位神采内蕴的英杰人物!
不管是出于单纯的对美人的欣赏,还是出于胡人血脉里一直流传着的对强者的崇拜和追随的欲望,这位被他们的圣女带来的姑娘,是完完全全当得起贵客这个词的。
至此,那帮胡人少年才正视起这个远远一看便让人有种目眩神迷的感觉的漂亮姑娘来。然而美人之所以被称为美人,就是因为真正的美人是经得起看的,看久了之后不光不会觉得厌烦,反而越看越好看,中原第一美人便更不能例外了,直接就把这帮从来没见过真正的漂亮中原姑娘的胡人少年给看呆了。等他们回过神来之后,倒开始互相埋怨起来刚刚彼此的所作所为了:
你也太粗鲁了!
说得就好像刚刚闹我的人里面没有你一样!
可问题是刚刚那一箭是我让你射的吗?你可真混!
幸好没有伤到贵客,话说有人知道这位贵客的身份么?
圣女她走的时候就说要带妙音门门主回来难不成?
等到那个刚刚还在对着杜云歌射箭的少年一改前态、小心翼翼地把那个猜想说出来了之后,所有人都沉默了一下:
要是那真的是妙音门门主的话他们这是捅了个多大的篓子?怕是回家之后真的要被阿父用鞭子抽一顿吧?!
胡人管教起子女来可不讲究汉族人的徐徐感化的那一套。他们素来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孩子不打不成器,只要老一辈的人还能打得动,那就要一直打,打到听话为止。要是秦珊珊真的去这帮少年人的家里说一遍他们今天的作为的话,屁股开花都是轻的。
不、不是有句话叫不知者无罪的么这帮之前还疯得就差原地起飞了的少年眼下怂得一批,说话都没什么底气了,但是还是强撑着把他那一套歪理给说完了:
之前咱们不知道那是妙音门门主啊!不能怪我们,谁让圣女说话的时候不清不楚的?要我说,咱们还是赶紧跑吧,圣女要陪着贵客,肯定行起路来要更慢一些,等我们全都回家之后,她才姗姗来迟,到时候咱们一起咬紧牙关死不承认,就算是圣女也不能给咱们扣帽子!
一帮少年听了之后觉得很有道理,便疯狂纷纷点头,结果就在下一秒
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凌空飞来了好几颗小石子,不偏不倚正正好地往每个人的脚踝上都狠狠敲了一下子。准得简直如有鬼神相助一样。
胡人少年们纷纷喊了声痛,再一看,脚踝处已经有了很明显的肿胀和热辣的感觉了,要是不想伤上加伤就只能骑着马慢慢走回去,此等精妙的中原武功,除了还在他们面前的圣女玛依拉和妙音门门主之外,委实想不出还有谁能施展出来了。
阴差阳错之下,薛书雁的存在倒是一点儿也没有暴露,反倒是敏锐地注意到了石子飞来的方向的杜云歌抬起了头,对着远处的屋顶上微微一笑,她的脸上还带着数条细细的血痕,反而丝毫不显得狼狈,愈发明艳而摄人了。
这帮胡人少年走也走不得,只能在渐渐逼近的、还在那里无声冷笑的秦珊珊面前当场表演了一下什么叫哭天抢地:
圣女看在咱们当年曾经在同一个帐子里认过字的份上,放我一马!别告诉我阿父!
圣女你也不说得清楚点,谁知道那是妙音门门主啊!
就是就是,要是早知道那是妙音门门主的话,别说对着她射箭了,我怕是对着你们那边半句重话都不敢讲的!
秦珊珊冷笑一声:留着这番鬼话去跟你们阿父讲去吧!
于是当晚杜云歌在抵达了乌扎卡族之后,在迎接她的宴席上,除了有各方频频投来的意味不明的目光之外,还有隐藏在胡人的迎客与祝酒歌谣里的惨叫声,真是恰到好处地展现了一番原汁原味的关外风情。
杜云歌:谢春护法当年不打屁股之恩。跪谢。
第52章 帐中
秦珊珊果然也就像她们之前安排好的那样, 私底下吩咐过众人, 说杜云歌是被她一番花言巧语给哄到了、自愿跟她来的,让大家都对她先客气一点, 先把妙音门的宝藏的秘密套出来再说。
胡人都不是什么会玩心眼的人,可能这么些年来好容易也就出了秦珊珊这么个异类,乍闻此言自然信得很,纷纷恭维他们的玛依拉圣女可真是魅力非凡, 都能使得中原武林第一美人跟着她远赴在外, 您放心吧, 只要您一天没能拿到妙音门的宝藏的秘密,我们就会对她客客气气一天!当然等您拿到了宝藏的秘密之后,怎么处置这个傻姑娘也全都是您的事儿,什么时候用得着我们, 尽管开口就是!
所以当晚,杜云歌接受的目光洗礼中,有那么好几道自以为很隐蔽、但是其实惹眼得不行的包含了满满的怜悯与同情的目光, 也就不奇怪了:
全乌扎卡族都知道自家的圣女是个什么性子。
爱的时候那绝对待你那叫一个如珠似玉,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旁人哪怕沾一根头发丝过去都能对着头发丝的主人横眉冷对乃至大打出手, 为了美人六亲不认的架势和中原史书里的那些夏桀商纣之流都有的一拼;但是如果这股喜欢劲儿过去了,那之前她捧出来的一颗心有多赤诚、多炽热, 那么眼下的她便有多冷若冰霜、生人勿近, 甭管之前有多亲近, 眼下弃若敝屣的时候也会眼睛眨都不眨, 就好似昨天还在跟美人卿卿我我恨不得黏在一块的那个人不是她似的。
本来胡人和汉人之间的关系没有那么好,因此他们对自家圣女的作风一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别霍霍到自己族里的人身上,那么她怎么荒唐都可以;要是能霍霍到汉人的话那岂不更好?反正汉人姑娘们也不敢追过来要她负责,糟践了汉人姑娘的话和一不小心踩死了一只蚂蚁也没什么区别。
等接风宴结束了之后,杜云歌已经累得一根指头都不想动了,好容易把一直端着的美人架子端到了秦珊珊特地给她准备的离自己最近的帐子里之后,就挥了挥手让一旁的三四个侍女们全都出去:
我更衣的时候不习惯旁边有人待着。
刚刚有位侍女第一时间便上去想给杜云歌把外面的大氅脱下来这是她们从接风宴上回来的途中,秦珊珊脱了自己的黑狐长披风加在她身上的。因为这是秦珊珊必定会对每个初来乍到的美人用的一套,所以也没人在意,只是纷纷叹息道又有一个傻姑娘要被玛依拉给祸害了,造孽啊,为什么漂亮姑娘们都要个个眼瞎了也似的飞蛾扑火地往她帐子里钻呢?
只是杜云歌还真不敢让这位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近身。毕竟是在人家的地盘上,怎么着都要小心一点的,便侧身一让,避开了这位侍女伸来的手,淡淡道:
下去吧,有事我自会吩咐你们的。
说来也奇怪,这位侍女刚刚自打伸手出去,就一直感觉到某种若有若无的寒意萦绕在她的周围,就好像被什么凶猛的大型猎物盯上了一样,然而等她一把手缩回去,这种感觉便又没有了,委实让人诧异得很。
这些侍女都是汉人或者胡汉混血,比起别族的个个面黄肌瘦得没个人形的同类人,乌扎卡族的这帮人竟然还过得也算体面,可见秦珊珊这一方的主和派势力还不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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