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云歌一瞬间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不管是现在的这个杜云歌还是梦里的那个小小的杜云歌,都感觉眼前一阵阵地发昏,脑子里也是乱成一片,就好像有千百万个小人儿拿着棍子在里面搅来搅去、就是不让她思考一样,半晌之后她才抖抖索索地拼凑了一句完整的话出来:
伤!你的伤需要包扎!
薛书雁很是疑惑地抬头看了她一眼,杜云歌这才发现她的年纪比上一次做的梦的年纪还要更小一些,胡人的口音也重得很,甚至不管是刚刚杀狼的功夫还是将她扑倒在地的身法,都完全不是妙音门的功夫。也就是说,这位更小一点的薛书雁应该是才刚上忘忧山不久,而且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凤城春和云暗雪甚至连门派内部最基础的东西都没传授给她,否则的话,就以薛书雁练武的天分,哪怕只是学了几个月,那也不至于连杀一头狼都这么狼狈。
薛书雁开口说话的时候,那种完全异于中原人的、带着明显的后鼻音的胡人的感觉便更为明显了:
为什么要包扎?
杜云歌心想受了伤要包扎起来不是常识吗,要是就这么放在外面不管的话可能要发炎化脓出人命的,结果她张了张口,却又猛然想起了什么事情,最终还是没能说出来。
像薛书雁这样的混血的命,在很多人的眼里是委实算不得命的。连年幼的、在忘忧山上长大,理应对山下的这些事都无知无觉的杜云歌也在侍女和弟子们的闲谈中偶尔能听见一些。
汉人这边对混血们的态度还会好一点,最起码有个儒家的仁义之道的遮羞布在那里挡着,不好做得太过分,但是胡人就不一样了。胡人把混血捉去和牛羊之类的畜生养在一起、等放牧的时候还会把他们和牲畜赶在一起去吃草、尤其是在短暂入驻了中原的那段时间里,用人来做脚踏、拉犁、拉马车之类的种种丧心病狂泯灭人性之事简直一言难尽,这也成为了不少人在攻讦胡人、一力主张对外用兵的时候最喜欢选用的理由:
徒蒙人之表象,内里实乃禽兽,所作所为令人发指,教化无用,非用兵不能止也!
薛书雁已经因为失血过多而踉踉跄跄、走一步就要半跪下来歇一会了,急得杜云歌又有点想哭的滋味了,但是她要是真的在这里哭了的话,那可就真的只是个什么都做不成、只会添乱的废物不说,没准还要在这里把薛书雁的一条小命给葬送掉。她紧咬着牙关,拼命地眨眨眼,强自把即将夺眶的泪水给憋了回去,试着把薛书雁的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半扶半搂着她哽咽道:
抓紧,我带你回去。
最后杜云歌还是用她那半吊子的轻功勉强带着薛书雁回到了妙音门内,一进门就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指着薛书雁背后纵横交错得那叫一个万分精彩的血肉模糊的伤处对凤城春哭道:
我错了!
我以后再也不会随随便便就跑去后山玩了是我不好,是我对不住她!咱们有没有什么上好的伤药?快给她用上
她的最后一句话还没能说完,就被自己打出的一个哭嗝给直接憋了回去,搞得凤城春一时间都不知道是先心疼她还是先被她给搞笑、还是先心疼薛书雁给薛书雁拿药的好,最后还是夏夜霜虎着脸打了盆清水来给薛书雁上药,一边上药一边慢慢地皱紧了眉。
全妙音门最精于医术的夏夜霜出手果然不凡,哪怕脸色板得比十天半月都没有刷过的锅底还要难看,手上的动作依然迅捷又轻柔,就好像是蝴蝶振翅一般,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内就把小小的薛书雁给包成了个粽子:
成了,好好将养着,以后留的疤还能轻一点呢。
杜云歌当时虽然小,但是爱美之心便可见一斑了,一听见要留疤,天爷,那还得了?便急急追问道:
夏护法夏护法,我知道你最厉害啦,有没有什么办法让她身上不要留疤下来?她这么好看,要是留了疤该多可惜呀,以后还怎么嫁人?
谁都没有看见,薛书雁的神色在杜云歌脱口而出如此赤诚的、毫无保留的一句关心的话语的时候,微不可查地轻轻松动了那么一小下。
夏夜霜先是被她的这个马屁给拍了个通体舒畅,等听完了杜云歌详细的要求之后差点没当场表演一个什么叫怒火攻心之下一口凌霄血血溅三尺:
我的好门主哟你以为从阎王爷手里抢人是多么简单的事情吗?要是放在没个深厚家底的别门别派里,别说只是像现在这个样子留疤了,伤得这么重,能活下来就不错了。
眼看着杜云歌还是一副不放心的样子,夏夜霜摸了摸她的脑袋,开口劝慰道:
而且人家草原儿女又不是靠脸吃饭的,哪怕留了伤也不要紧,不耽误嫁娶。要是她未来的爱侣介意这点东西的话,那就说明这根本就不是发自真心的爱,对不对?
杜云歌想了想,倒也是这个道理,便趴在薛书雁的床边絮絮地跟她说话,说着说着就又难受起来了,只觉自己真是不学无术得很,可是这也没办法呀,她又不是偷懒耍滑,是真的学不会!
云暗雪门下的那些弟子里不乏天资聪颖之人,短短几天过去就能练熟一套基础剑法了,可是她呢?好几个月过去了,还在学习怎么挥剑呢;凤城春门下的弟子里不乏过目不忘的能人,当同样都是从一本书开始看起的弟子都开始看那些高深奥妙的武学典籍了,杜云歌还在那里对着最基础的书苦苦挑灯夜战呢。
凤城春和云暗雪都劝过她,说各人有各命,不要强求,杜云歌也知道自己可能真的在这方面有点欠缺,再说得不客气一点就是八窍通了七窍一窍不通,她平日里已经看得很开了,然而在面对自己学艺不精造成的如此血淋淋的后果的时候,便前所未有地自责和自我厌弃了起来:
都是我不好
这句话还没说完,她就又哭出来了,晶莹的泪水洒在薛书雁身上白色的纱布上,瞬息之间便渗了进去,只留下一个深色的圆形水痕。
薛书雁看着泣不成声的杜云歌,突然就开口问道:
你为什么要为我哭呢?
她伤得浑身上下都没有一块好肉,尤其是为了护着杜云歌,她是直接覆在了杜云歌身上的,背后直接就被那头猛狼给抓得皮开肉绽了,只能趴一会坐一会。
换作像她这个年纪的其他人的话,乍然伤得这么重,怎么着都要哭几声、流点眼泪下来,好让自己的心里好受点,而且都伤得要去了半条命了,怎么哭都不会被人厌弃的。
然而即便如此,她面上的那种冷定的、淡漠得都有些不近人情的神色也没能被如此剧烈的痛楚化解多少。她就那么定定地看着杜云歌,丁点儿要哭的意思都没有,当她用那双黢黑的眼睛定定地看向他人的时候,饶是个成年人也要被这种独狼狼崽儿的眼神给看得有点心里发毛,然而杜云歌哭得稀里哗啦、泪眼朦胧的,自然就顾及不到这一点了。
她抽搭着说:都是我不好我学艺不精还跑去后山玩,你不该来救我的,我自己犯的错,怎么好连累你啊?
薛书雁怔了怔,突然那好似永远也不会有什么多余表情的唇边,便有了一丝极为细微的笑意出来。她身为一介混血,不管是在胡人那里还是在汉人这里都吃不开,但是今次在妙音门里,倒是有人比她那从未有过影儿的生身父母更为关切她了,使得她再怎么善于克制自己,也不得不为这份全然赤诚的心意动容,低声道:
别哭了,我没事的。
你妙音门救我们一命我自然也是要保护你的。
她艰难地伸出手去,给杜云歌擦了擦眼角。杜云歌脸上和头上的那些之前在后山被泼得满头满脸都是的鲜血与蒙上去的尘土,已经被侍女们提来的一桶一桶的温水给彻底洗净了,还换了身崭新的衣服,这么一看,又是个粉妆玉琢、乖巧可爱的小姑娘,倒显得薛书雁伸出来给她擦脸的那只手黑得有点格格不入的意味了。
只是薛书雁从来不是会被这样的小事给困扰住的人,可以说,能让她切实感到困扰和迷茫的,必只有可能是类似于天下家国与内外相争这样的大事了。
所以她丝毫没有半点惭愧或者自觉不如的意思,照常擦了擦杜云歌的眼角,轻轻笑了笑:
那按你的说法来,我学艺不精,没能护着你也是我自讨苦吃,怨不得别人。
你哭个什么呢,傻姑娘。
杜云歌这一瞬间感觉自己看到的是两副画面。在一副画面里,她还是那个小小的、坐在薛书雁床前,被她这一番神奇的歪理给歪得哭都哭不动了的小杜云歌,是看不清薛书雁的神色的,眼前只有一大片朦胧的水色,倒是把那难得轻快的语气给尽收耳底了;另一幅画面则是她以俯视的角度看下去的,这样一来,薛书雁唇边那一抹实实在在的笑意,便被她全数收在了眼底。
从这一刻开始,杜云歌的梦境便混乱了起来,俨然是将要醒来的征兆了,所梦见的东西也开始跳来跳去的,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也亏得杜云歌还能推断得出这些都是什么时候的景象:
一会儿她梦见的是衣衫褴褛的薛书雁,踉踉跄跄地带着另一个面目不清的胡人少女历经千辛万苦上了忘忧山,春夏秋冬四大护法一字排开站在山门前,好像在争执着什么,随后还是给她们让开了路,把这两个受尽了颠沛流离、无家可归之罪的女孩给迎了进来,凤城春那一句淡淡的养好了伤就下山去罢,乌扎卡族的内乱,我们妙音门小门小派的可掺和不起犹在耳畔;一会儿梦见的又是薛书雁把那头狼的牙齿给亲手拔了下来,穿上了红绳戴在了她自己的脖颈上;一会儿梦见的又是那位胡人少女在秋月满的陪同之下走掉了,可是薛书雁留了下来,在凤城春与云暗雪的面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奉上两碗茶,等凤城春将茶细细喝过一口之后,才俯下身去,按着她的肩头道:
如果不是看在你豁出性命去救了我们门主的话,你们乌扎卡族内乱的这个烂摊子,我妙音门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出手相助的。
既然你一意哀求,那么你也看见了,我派秋护法最擅双钩,轻功也好得很,打理起财务来更是得心应手,派她下山去和你那表妹一同回乌扎卡族,总定得住大局吧?
我妙音门不随意插手山下事务的规矩万不可破。然而眼下,我派已经伸出了援手,那么莫说你一个混血了,就是让你那注定要执掌乌扎卡族的表妹日后年年都要给我们送东西来,你们也没得选,懂么?
倒不如说我们只留下了你一个人,还要把你培养成材,是你占便宜了。
薛书雁又躬身深深地拜了下去,半晌之后才哑着嗓子道:我晓得的。多谢两位师父。
杜云歌这才反应了过来,这便是她的薛书雁薛师姐拜入妙音门的始末。
于是她伸长了耳朵,定要在这个梦境里再留一会,便好似这个样子就能把她丢掉的这段记忆和这段时间里萌生的、和薛书雁的交情给尽数补回来一样:
她若是能在梦里再停留一会儿,是不是就能和她已经忘记了的那个小小的薛书雁更加接近一点,也就更能和现在的这个已经把面无表情的功夫给修炼得十成十、轻易不会展露自己的真实情绪出来的薛书雁更亲近一点了?
免了。凤城春和云暗雪一同出声道:要不是咱们门主给你求情,你还真不一定能留下来呢。
杜云歌这才发现,小小的自己并没有出现在这个气氛莫名凝重的拜师堂里,而是在一旁的习武堂中孜孜不倦地练习着轻功的身法,也怪不得凤城春她们敢在这里就把这么赤/裸裸的、沉重的事实掰开说呢。
凤城春这才放开了按着薛书雁肩膀的手,道:
幸好你底子不错,也没有学过什么乱七八糟的别派的身法,还没长歪,依然是可造之材,只是无名无姓的终究不太好,不体面。你的母亲是汉人?还是父亲是汉人?
薛书雁细细想了一番,道:我父亲是汉人,姓夕月。
她说这个姓氏的时候带着浓重的胡人口音,倒把一个中原单字的姓氏给说出了俩字的名的感觉来,也幸好凤城春把这两个字连在一起多读了几遍才反应过来那是薛:
既然你父亲是汉人,便依照汉人的规矩,从父姓为薛。
当年还算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的凤城春抬眼,看了看天边掠过的雁群,才惊觉眼下竟然已经是深秋了,便长叹一口气道:
我妙音门弟子,凡有姓名者,自初代门主开山立派以来便均取诗词中的字为名。
便给你取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里的书与雁两字为名,从此以后,你便不再是乌扎卡部族里的人人皆可欺辱的无名混血了,而是我忘忧山妙音门,堂堂正正光明磊落的大师姐,薛书雁。
从此以后,你须得好生照看我们门主。你就在这里对着九天十地诸方神佛发誓,生是我妙音门的人,死是我妙音门的鬼,无论如何,只要你还有一口气活在世上,就定要护得我们门主周全!
薛书雁闻言,二话不说揽衣便拜,当年还是个小姑娘的她完全没有日后宁折不弯、膝下有黄金的架势,只是个刚刚得了名字的胡汉混血,说话的时候却已经带了点斩钉截铁的铿锵的意味出来了。这么说话的人,只要认定了什么,便要拿出不到黄河心不死、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气势来,直到把一腔热血都耗尽了、把这股锐劲儿都消完了,才能止得住这满腔的汹涌与澎湃:
从此我便是妙音门薛书雁!
只要我还有一息尚存,便要从此都好生护得云歌周全,生是妙音门的人,死是妙音门的鬼,若有背叛之心,定当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杜云歌还想再看一眼这个小小的薛书雁呢,就被一股大力给强行拉拽着从梦里醒了过来。她睁眼一看,好家伙,外面的天阴沉沉的,无星无月,即便帘子没有尽数拉上,也半点天光都不得见的,然而在这满室的黑沉沉里,倒是有个人在她的身边,一直锲而不舍地推着她,想来就是这人把她给从梦中强行叫醒的了。
杜云歌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咕哝道:师姐?大半夜的你在干什么呀,怎地不睡觉?
她还想说我刚刚梦见小时候的咱们了的时候,那个人的动作突然就停下来了,半晌之后,才轻笑了一声:
师姐?
你的好师姐眼下怕是顾不着你啦,小门主。
杜云歌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这人必不可能是薛书雁!如果薛书雁要叫她的话,那怎么着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要是真的大半夜的有什么急事要叫她起来,那也肯定要先给她披上外衣再擦一把脸,好让突然被拽起来的她不至于太难受,怎么会就这样干干脆脆、什么别的事都不做地就光叫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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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姐说她非我不娶(GL)——梦里呓语(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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