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的儿子适时走进来,以为他们在关心母亲,连忙道谢,又叹息着解释:肝癌晚期,没几个月了,在家给她用杜冷丁也止不了痛,只好把她送到医院。无痛病房已经满员了,没床位,医生让我们在这边等两天。她实在是痛得厉害,总忍不住要叫,如果吵到你们,我给你们先道个歉。
何母不得不与这人寒暄几句,何静莲则轻轻放下老太太的手,在心里默默为她祈福,完了无声无息地离开病房。她走出去没多远,何母与何父就双双追出来,连连逼问:你真的变成普通人了?为什么会这样?你是骗我们的吧?
我骗你们干什么,我已经向公司辞职了。何静莲把自己与宋温暖的聊天记录调出来,让两人看。在聊天框里,她明明白白地写着自己失去了能力,无法再胜任现在的工作,想离职。宋温暖劝了几次就答应了,让她明天去办手续。
何母死死握住女儿的手,把这段对话看了好几遍,又深深望进女儿无波无澜的双眼,终于意识到这个消息很有可能是真的。女儿毕竟是在她的控制下长大的,她会不会撒谎,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更何况谁舍得放弃一个年薪百万的工作?
何静莲见她脸色开始发白,便把压在心里很久的话问了出来:妈,我现在只是个普通人,高中没读完就辍学了,没文凭,没本事,赚不到钱,家里还有我的一口饭吃吗?
何母没说话,紧紧拽着她的手却下意识地放开了。
何静莲早已料到是这个结果,不由苦涩一笑,然后大步离开。对这个家,她再没有一丝留恋。
何母这才反应过来,一边追一边喊:你准备上哪儿去?刚才妈没反应过来,不是嫌弃你的意思,你跟妈回去,家里怎么可能没有你一口饭吃。
是啊,我还可以去外面打工,赚点辛苦钱供养这个家,毕竟蚊子再小也是肉。可是妈,你别忘了,我已经十八岁了,是个成年人,你们没有权力禁锢我的自由。我想上哪儿就去哪儿,你们管不着。等你们失去工作能力,我会每个月给你们打三百块,再多就没有了。你们要是觉得少可以上法院去告我,我刚满十八岁,没有工作,法官可能连三百块都不会判给你们。
何静莲头也不回地摆手。
听见她冷酷的话,意识到她已完全脱离掌控,而且榨不出更多油水,何母也懒得再追了。何父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连连发问:她真的没能力了?她真的变成普通人了?
这次我把她叫到医院就是想给她更多心理压力,可是她一点都没感到难受。你看见没有,她走得飞快,周围这些病人的痛苦她一点都感觉不到。她说的话应该是真的。何母脸色灰败。
何父吓得身体直抖,无措地喊道:那儿子下个学期的学费怎么办?家里的存款都让他在国外花完了,我们没钱了啊!
你问我,我问谁?何母急哭了,打开手机银行,一遍又一遍地查看账户余额,眼前顿时一片漆黑。没了女儿,他们一家三口竟然连吃饭都成问题。
何母哭了好一会儿才尖声叱骂:你还不赶紧收拾东西回家?一个小感冒也跑来住院,你是钱多烧得慌吗?一天几百块,你花得起吗?你要是有赚钱的能力,我至于靠女儿吗?你个窝囊废!
你好意思骂我?你这辈子又赚过几个钱?诶,你说咱们儿子会不会也有通灵的能力?要不我们找个时间让他试试看?
你休想毁我儿子前途,他是要出国留学的!
何母扑过去,与何父厮打在一起,惹得路人纷纷驻足观看。
与此同时,梵伽罗把宋博士叫到自己的卧室,让他坐在浴缸边沿,将他的两只手托在掌心,轻声说道:宋博士,我想送你一份礼物。
什么礼物?宋睿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一个完整的世界。梵伽罗静谧地笑了。
第214章
当梵伽罗笑着说要把一个完整的世界送给自己时,惊愕的宋睿差点掉进身后的浴缸。他稳了稳心神, 试探性地问道:你说的一个完整的世界是什么意思?
时下的年轻人在向恋人表白时总爱说我把我的整个世界都给你。梵伽罗口中的整个世界, 是那样的世界吗?他有这个浪漫细胞吗?宋睿的情感在蠢蠢欲动, 理智却又反复地告诫自己不要多想。
经由交握的双手,梵伽罗感应到了他紊乱的情绪, 不由诧异地挑眉。但他对宋博士是十分尊重的,在未曾征得对方同意的情况下,他绝不会擅自窥探他的内心, 于是只能好奇地询问:你在想什么?
宋睿立刻收敛心神, 反问道:你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梵伽罗摇摇头, 自顾发问:你能感受到死亡的悲伤吗?
我能。
宋博士的回答令梵伽罗颇感意外,只能继续询问:那快乐呢?
也可以。宋睿笃定点头。
你的情感什么时候变得完整了?我竟然不知道。梵伽罗试图放开宋博士的手, 他以为这份礼物是对方需要的, 但现在看来却不然。
宋睿紧紧握住他的手, 笑着说道:只要有你, 我就能感受到所有的情绪。我透过你体会到了死亡的悲伤,也体会到了生活的乐趣, 你是一扇窗户, 让我看见外面的世界。
梵伽罗恍然大悟, 用指尖点了点他的手腕, 猜测道:是因为我的磁场吗, 它们辅助你感受到了外界的情绪?
宋睿:
他忽然觉得之前还期望梵老师能说一句浪漫情话的自己简直就是个大傻帽。
梵伽罗,宋睿把他拉得更近一些,深深望进他漆黑的双瞳, 认真说道:我能透过你感受到那些情绪仅仅只是因为你是你,无关你的能力。你悲伤,我也会悲伤。你快乐,我也会快乐。
看见青年眉头紧拧,露出困惑的表情,他及时更改了这句话的基调:毕竟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不能不在乎你的感受。
唯一的朋友,这个定义对梵伽罗而言同样重要,于是他瞬间就领悟了宋博士的意思,轻笑道:你在乎我的感受,并慢慢学会了共情?那别人呢?这种共情的能力在别人身上有效吗?
宋睿摇头叹息:无效。
梵伽罗感受到了他的疲惫、无力和无奈,满以为他在为自己的情感缺失而苦恼,便垂下头低语:所以我今天要送给你一份礼物,让你用完整的情感去体验一下这个世界的真实面貌。
宋睿诧异地看着青年,竟有些听不懂他的话。
梵伽罗与他十指交握,缓缓说道:刚才,何静莲放弃了她的能力,而我虽然不能把它转赠给你,却可以让你短暂的恢复共情。人的眼睛所能看见的世界是不完整的,唯有加上情感和思考,它才会由平面变成立体。宋博士,我想为你推开这扇紧闭的门,带你去完整的世界看一看,你准备好了吗?
宋睿被震撼到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哑声说道:我准备好了。梵伽罗,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梵伽罗理所当然地说道:因为我想让你变得完整,我想让你知道所有人都能感受到的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的,我想让你没有遗憾。
宋睿被他眼里的璀璨光轮晃得头晕目眩,刚才还因为疲惫和无力而缓慢沉寂下去的心,这会儿正疯狂脉动着。青年一定想象不到他的这番话带给他怎样的一种冲击力。原来他是这个意思,他想补全他残破的灵魂和生命;他想握着他的手,去领略一个真实的世界。这样的一份心意是口头上的表白永远无法相比的,是价值连城的珠宝也相形见绌的。
梵伽罗的确没有浪漫细胞,但他的务实、温柔、体贴,却已经是世界上最令人无法抗拒的人格魅力。
宋睿直勾勾地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哑声道:梵伽罗,谢谢你。
不客气,我们可以开始了吗?梵伽罗俯下身,漆黑眼瞳里充满了期待。
开始吧。宋睿紧紧扣住他的十指。
梵伽罗慢慢弯腰,直至自己的额头抵住了宋博士的额头,然后把一缕意念缓缓注入对方的脑海,使之融入那一片空白的地方。这个过程非常奇妙,像冷水与热水的交融,像气旋与气旋的相撞,两股截然不同的意念缓慢却又急切地汇聚在一起,逐渐变得不分彼此。
这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是我的满溢补全了你的缺失,这是我的炽热温暖了你的冰冷。他们本是完全独立的个体,拥有着截然相反的人格,却在此时此刻合二为一。
宋睿无从得知梵伽罗的感受,但他自己的体会却是惊心动魄的。当梵伽罗把意念抽离时,他差点就狠狠把他拉入怀中,将他禁锢。他透过他的眼睛看见了一个崭新的世界,也透过他的意念明白了何谓喜怒哀乐。
他原本只是一片黑暗的世界,在这一刻染上了绚烂的色彩。他开始不受控制地回顾自己的前半生,在记忆的碎片里捡拾珍贵的宝物。他看见了年幼的自己获得了第一份生日礼物,于是体会到了迟来的喜悦;他看见少年的自己经历了第一次挫折,于是体会到了迟来的沮丧;然后他看见了一辆扭曲变形的汽车,和汽车里染满鲜血的两张脸,心脏忽然开始绞痛
他捂住胸口,发出了嘶哑的低喊。
梵伽罗连忙扶住他,焦急询问:你怎么了?
宋睿大口大口喘气,我得去一个地方,马上。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踉踉跄跄地朝外走,仿佛受了严重的内伤。
梵伽罗立刻找出车钥匙,又蹲下身,为宋博士换好鞋,拧眉问道:是不是我的意念伤到你了?
不是,我现在必须去做一件事。宋睿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神情似哭似笑:我要去弥补一个遗憾。
那就赶紧。梵伽罗飞快替宋博士系好鞋带,自己却随便踩了一双鞋,匆匆把人扶出门。
宋睿满头都是冷汗,却死死拽住这份让自己痛不欲生的情感不愿放手。他打开导航,让梵伽罗跟着语音提示走,又时不时指点几句。梵伽罗一直在加速,心情非常焦虑。
五十多分钟后,两人抵达一座公墓,跪在了一块墓碑前,看着上面的一张夫妻合照。
这是我的父母。虽然墓碑上写得明明白白,但宋睿还是解释了一句。
梵伽罗双手合十,诚心诚意地念诵经文。
宋睿却长久地凝视着这张合照,开始述说:他们死于我十六岁的时候。那一年我在美国留学,主导了一项心理实验,实验是有关于洗脑和高压统治的。
梵伽罗瞥他一眼。
他苦涩一笑:这么说你可能听不懂,我告诉你一个实例你就明白了。法西斯的统治就是洗脑和高压,是一种极端残酷的控制人的手段。我召集了一百多个实验者,到最后,他们都被我洗脑了,实验大获成功。但在结束之后,有一个人为了向我表达忠心,自杀了。
可我没在你身上看见杀孽。梵伽罗摇摇头。
他没能成功,我及时赶到救了他。宋睿揉了揉眉心,嗓音里满是懊悔,我因此被控告,我的父母不得不丢下工作跑到美国来帮我打官司。如果罪名成立,我可能要坐三十几年牢。他们原以为我变好了,却没料我一离开他们的视线就闯下了那样的大祸,他们终于意识到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冷血动物,我和希特勒没有任何区别。
宋睿的眼眶开始发红,他们非常痛心,却还是舍不得放弃我,为我请了最好的律师进行辩护。他们当时一遍又一遍地问我,你知道错了吗?
梵伽罗默默握住他轻微颤抖的手。
宋睿深吸一口气,嗓音嘶哑:我一次又一次地对他们说我没错。我们之间发生了激烈的争吵,我拒绝了他们的所有帮助,花了一个月的时间自学了法律课程,又联系到当时参与实验的人,让他们更改了口供。最后我自己为自己辩护,大获全胜,无罪开释。从法庭里走出来的时候,我笑着对他们说我就是我,永远不会改变。
梵伽罗缓缓摩挲他的手背。
他们对我完全绝望了,当天晚上便开车离开了我的住所,然后在路上出了车祸,当场死亡。宋睿挺直的脊背慢慢佝偻下去:我知道是我害死了他们,但我却感觉不到一丝痛苦。在他们的葬礼上,我的伯父压着我的头,让我为他们哭一场、道个歉,我却做不到。我知道这样是不对的,我也知道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但那些东西对我来说却像摆放在橱窗里的展品,只可以观看,不可以触摸。我知道什么是良知,但我不需要那种东西。
宋睿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摇头道:我的心是死的,与躺在棺材里的我的父母没有什么两样,又怎么可能感到伤心难过。对那时的我来说,因为悲伤、内疚和痛哭而掉泪,不如剖开我的心脏取一捧热血,那样反倒更容易。
我的伯父听见我这样说,看着我的眼神逐渐变得冰冷。他终于也彻底放弃了我,将我逐出家门。宋家容不下一个没有心的人,或者说全世界都容不下这样的人,从此以后我就学会了伪装。
梵伽罗把手搭上他的肩膀,试图给他一点安慰。
宋睿转头看他,眼里忽然掉下两行热泪:但是现在,这段冰冷而又灰暗的记忆在我的脑海中有了温度和色彩。我看见了刺目的鲜血,感受到了锥心的痛苦,体会到了迟来的悔恨。我终于可以把亏欠了他们十几年的东西还给他们。
宋睿接住自己掉落的泪滴,捧于父母的黑白合照之前,颤声道:爸,妈,对不起,我知道错了。我的改变你们看见了吗?
墓碑上的两人静静看着他,笑容似乎柔软了一些。周围有冷风吹过,晃动着高挺的树木,引得枯枝沙沙作响,仿佛在回应他的问询。他的眼泪滚滚而落,止都止不住,像是要把自己亏欠了这么多年的悲伤、悔恨与自责统统交付。
他弯下腰,用力磕了一个头,于是梵伽罗也弯下腰,跟着磕头。
宋睿俯下身后便再也没有直起来,他用额头死死抵着地面,感受着长眠于地下的父母,用自己滚烫的泪珠叩击着他们的墓穴。他的心在绞痛,但他积压在内心深处的黑暗却获得了全然的释放。
梵伽罗说得没错,现在的他才算是一个完整的、有血有肉的人。这样的经历哪怕只是一瞬,哪怕痛彻心扉,也是无与伦比的珍贵。
当宋睿俯身叩拜,深深忏悔时,一名老者杵着拐杖慢慢走过来,看见这样的画面竟然愣住了,搀扶他的中年男人也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两人站在原地不敢动弹,目光直勾勾的,而宋睿则一无所觉,忏悔了一次之后便又磕了一个头,再次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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