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男人很快就意识到两人的穿着打扮十分不凡,年轻的那一个气质非常独特,令人一见难忘;成熟稳重的那一个简直是行走的人民币,西装是G家高定,几十万一套,更别提戴在他手腕上的那一块价值两千多万的表。
这两个人来头肯定不小,只是拿走手机看了看而已,又没闹出什么事,还是算了吧。男人常常行走于名利场,自然知道什么人可以招惹,什么人必须回避,于是很快就选择了忍气吞声。
梵伽罗并不会时时刻刻去感应别人的内心世界,所以曲娴芬的电话号码他是直接从她的丈夫那里找来的。他走到一处无人的阳台,开始一遍又一遍地拨打电话,对面却始终无人接听。
见他眉心紧蹙似有忧虑,宋睿低声询问:出什么事了?
一桩悲剧正在发生,我试图阻止。梵伽罗指了指中年男人,死气。又指向少妇和少年,言简意赅:全都是死气。
宋睿明白了,提点道:给她发短信吧,她若是设置了自动读取功能,信息会跃上屏幕的。
梵伽罗点点头,开始编辑短信。他先发送了一条:【曲女士,我是梵伽罗,请你三思。】
那头毫无动静,他又说道:【曲女士,放弃吧,不要让自己坠入地狱。】
等待的时间虽然只有四五秒,却仿佛非常漫长。那边不知道是什么情况,或许看见了但不想理会,又或许根本就没看见。
梵伽罗想了想,又劝解道:【这样的婚姻没有必要挽留,你可以选择离婚,然后开始自己的新生活。你有手有脚,完全可以养活自己,不勇敢地踏出一步,你又怎么知道自己做不到呢?】
说完这些话,他便把手机摆放在圆桌上,不再碰触。在等待了数分钟后,那边依然没有回应,而男人、贵妇和少年的脸上却显现出更浓的死气,几乎将他们的面容都遮盖了。
命运往往就是如此,无论你说多少劝解的话,做多少挽留的事,该发生的终究还是会发生。上帝只救自救之人,这条箴言放之四海皆准。曲娴芬不准备自救,那谁来劝她都一样。不要沉沦地狱,不要放弃新生,这些都是空话,她早已经在地狱里生活了十几年,下到更底层的地狱又有什么可怕呢?能把所有人都拖入地狱陪自己一起沉沦,她其实是欣喜而又期待的。
梵伽罗又想叹息,却终究忍住了,只是用细长的指尖抚了抚自己干燥的薄唇。
宋睿拿起他的手机把玩,嘴里徐徐说道:你把大致情况说一下,我看看有没有办法。
梵伽罗思忖片刻后简单介绍道:绝望主妇,公婆矛盾、亲子矛盾、夫妻矛盾、净身出户、小三插足、亲人俱亡、无处可去。
宋睿越听眉梢挑得越高,似乎想笑,觑到青年严肃的面容又忍住了。他假装怜悯地叹息:那她还真是挺惨的,已经走投无路了,所以准备同归于尽?他根本不用思考就已经猜到了这桩正在发生的悲剧是什么,而同样的悲剧正在全世界不同的角落上演着。女人如果失去了独立性,面临的就是这样的困境。
报警吧。宋睿摁下110。
梵伽罗却轻轻压住他的手背:再试一试吧,为了这些人去坐牢终究不值。
宋睿反手将青年握住,笑着说好。其实他知道,现在报警是没用的,人家的主要目标还在宴会上,根本就没动手,警察去了也只能打道回府,没准儿转过头还会控告他们报假案。赶回去把人拦住更没用,她既然已下定必死的决心,阻止了一次肯定还有第二次,反正不是自己死就是拖着别人一起死,没什么差别。他们总不能时时刻刻盯着她。
所以世间才有这样一句话穷的怕横的,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像这种不要命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避开。
但青年显然不会避开,不管能不能改变命运,如果不尝试一下的话,他总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其实他未尝不知道自己的能力很有限,能说出命运像无法改道的火车那样的话,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命运的不可违逆,但他在心怀敬畏的同时却会一次又一次地去抗争,如此倔强而又执着的他竟然令铁石心肠的宋睿都没有办法弃之不顾。
她的童年怎么样,过得快乐吗?她的父母对她好吗?宋睿放开青年的手,拿出纸笔。
梵伽罗不明白他这样问的理由,却还是将自己感应到的东西说了:她的童年很快乐,这一部分记忆始终存放在她内心最光明的地方,是支撑她一路走来的精神源泉。
她与谁的关系最亲密?父亲、母亲,或者别的长辈?宋睿一边询问一边快速做着笔记。
她与母亲和祖母的关系非常亲密,她最深刻的记忆是她被母亲和祖母夹在长凳中间,六只手一起弹奏钢琴的情景,那时候的她笑得非常快乐。梵伽罗闭着眼睛回想,别人的记忆仿佛也变成了他的记忆,令他绽放出幸福愉悦的笑容。
宋睿快速记笔记的手顿住了,长久地盯着青年因一抹笑容而显得纯真稚嫩的脸庞,思绪陷入了停摆。当青年睫毛轻颤着睁眼时,他已挪开视线,在笔记本上快速写划,徐徐说道:你把这条信息发给她。
嗯?梵伽罗接过笔记本一看,却见上面写着一句简单的话:【曲娴芬,或许你的母亲和祖母此刻正在天上看着你。】
梵伽罗的眼睛亮了,立刻拿起手机,把这句话发送过去。
那头还是没有回应,但梵伽罗在仔细查看了那一家三口的面相后却笑着叹息:她放弃了。
宋睿点点头,不置可否。
梵伽罗却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他,嗓音热切:宋博士,你真是一个非常奇特的人。你知道吗,我的能力或许看上去很强大,当我开始摄取某个人时,我能轻而易举地击中他的弱点,戳到他的痛处,让他无所遁形。因为他的灵魂在我眼里是透明的,他哪里有一块疮疤,哪里破了一个空洞,哪里流着血化着脓,我全都能看得一清二楚。然而,一旦他离开我能摄取到的范围,他的心就会完全沉入黑暗,而我会像原本站立在强光之中,却又骤然陷入夜色的人,眼前变得一片漆黑。我什么都看不见,因为我太过于依赖我的能力,这是绝大多数灵者的通病。一旦失去能力,我们其实和普通人没有任何差别,我们也会无能为力、束手待毙。但你不一样,你的能力在任何时候都能发挥作用,因为你并不依赖它,而是真正掌控了它。
宋睿倾身道:所以呢?你改变对我的看法了吗?我还是一堵脆弱的不堪一击的冰墙吗?
梵伽罗笑着往椅背上靠,真心实意地感叹:不再是了,宋博士,真高兴能认识你。
看来我们首次达成了共识,我也很高兴认识你。宋睿伸出手。
梵伽罗把自己冰冷的手覆上他滚烫的手,轻轻摇晃了几下。两人认识快好几个月了,却直到今天才真正看见彼此的存在,曾经的争锋相对、唇枪舌战,现在都化为了互相理解和互相欣赏。
你总是知道该如何拨弄一个人最脆弱的心弦,这一点比很多灵媒都厉害。梵伽罗赞叹道。
宋睿握紧青年的手,又缓缓放开,低声解释:这只是最简单的心理分析而已。从你口中我知道,曲娴芬女士的生活非常糟糕,在她周围的人或物,几乎没有哪一个是代表着美好的,所以她即使把它们全都毁灭了也没关系。如果你拿她现在所拥有的,或者将来会拥有的去劝她,那当然打动不了她的心,她认为自己是一个没有现在和未来的人。但她的过去却是美好的,并且被她慎而又慎地珍藏在内心最干净的一个角落,她不可能让任何人任何事去玷污它们,包括她自己。她是一个拥有正常道德观念的人,她知道自己即将实施的行为是犯罪,是丑恶的。所以在这个时候,你拿最美好的东西去碰撞她现在的丑恶,那么她一定会退让,因为她不退让就等于亲手摔碎了这份美好。她不会的,她舍不得。
梵伽罗认真倾听,完了轻轻鼓掌,闪亮的双眼溢满赞叹。他从来不会因为特殊的能力而把自己看作是高高在上的存在,恰恰相反,他尊重并且崇拜任何一个在自己的领域里取得成就的人。
意识到青年正在崇拜自己,宋睿竟忍不住捂了捂脸。当然,他不会把整张脸都捂住,那样会显得很窘迫,只捂嘴唇和下颌便好,这样反倒显得更深沉、更有型。
两人坐在角落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气氛非常融洽,完全忘了刚才他们是如何急切地想要离开这个浮华喧嚣的名利场。
与此同时,曲娴芬正抖着手把一瓶药片往马桶里倒,倒完立刻拉水闸往下冲,冲了一次又一次,确定再无遗漏,这才瘫坐在马桶边,用力拍打自己的手背。
你疯了吗?你怎么能干这种事?你还是奶奶的小乖吗?你还是妈妈的小棉袄吗?你怎么会变得如此可怕?她把自己的手背打得红肿不堪,完了抬起头,望着虚空哽咽道:奶奶,妈妈,对不起,我让你们失望了!我再也不会这样做了!无论多苦多难,我一定会坚持下去!可是我真的好累啊,我觉得我快坚持不住了,如果我累死了该多好
没有人回应她的话,少顷,婆婆刻毒的谩骂反而在门外响起:杀千刀的,你掉茅坑了是不是?快给我滚出来!说了上完小厕不要冲,免得浪费水,你冲了那么多次是什么意思?合着你不赚钱就可以随便浪费我儿子的钱是吧?
败家娘们儿,又开始造!曲娴芬,你给老子出来!公公的谩骂很快加入进来,这就是曲娴芬的日常。这样的日子她真的一天都过不下去了,但是她却不能让天国的祖母和母亲失望。
该怎么办呢?如此痛苦难熬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这样的呐喊回荡在她千疮百孔的心间,也回荡在无数被家暴胁迫却又无力抗争的妇女的心间。
第120章
梵伽罗原本打算早点回家, 却和宋睿一直聊到服务员来清场的时候才离开。宴会已经结束,宾客早已陆续散去, 唯余桌上摆放的许多杯盘证明此处曾喧闹过。
不知不觉都这么晚了。梵伽罗哑然失笑, 这是他头一次聊得忘了时间。
走吧,我送你回家。宋睿自然而然地环住他的肩膀。
两人路过中庭的时候看见一群衣着华丽的年轻人还逗留在花园里没走,他们正凑在一起, 兴致勃勃地盯着其中一个人的手机,手机里传来谩骂声和尖叫声,还有女人的哭喊。
我靠,现场真火爆!举手机的人笑嘻嘻地说道。
诶,梵伽罗来了!这事儿就是他闹的!有人指了指行走在回廊里的两道修长人影。
梵伽罗, 赵大小姐这会儿正抓小三呢,你要不要看现场直播?举手机的人伸长脖子大喊, 又把手机屏幕转向回廊的方向, 于是款款而来的梵伽罗正好看见华服女子走进浮夸男子的衣帽间,将他的衬衫一件一件扯出来翻领子的场景。
那小三着实嚣张,几乎每一件穿过却未曾清洗过的衬衫都被她暗暗印了一个唇印,这些或艳红, 或玫红,或淡粉的唇印像一个个重锤,把华服女子的尊严和脸面打击得点滴不剩。
她把这些衬衫扔在地上胡乱地踩,完了去撕扯被她的好姐妹揪住头发的小三。浮夸男子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只能抱住脑袋仰天长啸。他曾经是梵伽罗最好的朋友,却也是落井下石最狠的一个。
男子每天发来的羞辱短信, 梵伽罗连看都懒得看就删除了,但现在,他却盯着男子烙满巴掌印的脸,罕见地轻笑一声。
意识到他也会幸灾乐祸的宋睿不禁也跟着笑了。两人站在中庭的边缘,认真盯着手机。叫住他们的人原本只是想开一个玩笑,调侃调侃,此时却不得不乖乖地举着手机,把自己当成一个没有生命的人形支撑架。
离得近了他才发现,梵伽罗与传言中完全不同。他可以毫不起眼,恰如他顺着回廊走来,旁人却只会看见他身边的宋睿;然而他一旦专注于某一件事并显露出自己的存在,所有人就都会自觉不自觉地围着他转。
这人也太有气质了吧!当青年默默回味梵伽罗的盛世美颜时,对方已经被宋睿拉走了,而华服女子抓小三的现场直播也已到了尾声。浮夸男子这会儿正跪在地上,被突然闯入别墅的母亲啪啪拍头,婚约会不会取消目前还是一个未知数。
梵伽罗今天真有种,咒死梵凯旋的话他也敢说!青年关掉手机后兴奋地说道。
更有种的是他竟然安然无恙地踏出了酒店!厉害了!一群小年轻对着并肩而行的两人默默叹服。
梵伽罗牵着许艺洋的手回到家,刚跨入玄关就愣怔了一瞬。
许艺洋不明所以,于是轻轻扯了扯他衣摆。
你先把做完的作业本摊开在桌上,我出去一会儿,回来再帮你检查。他俯下身揉了揉小男孩的脑袋,嗓音里充满温柔和歉疚。
大哥哥,你去!我可以!许艺洋拍拍自己软绵绵的胸膛。
好,那我去了,不出十分钟肯定回来。梵伽罗指着手表保证,完了转身出门,似想起什么又大步走回来,取下挂在阳台上的小瓶子,往鱼缸里塞了几只飞虫。
关紧房门时,他听见许艺洋甜甜地说再见,还有蛙清脆的鸣叫,于是抿直的薄唇终于扬起一抹弧度。上了天台,他的表情再一次变得严肃,堪称冷漠的眼眸此时正注视着站立在高台边缘的曲娴芬。
曲女士,你还是准备寻死吗?说这话时,他已无声无息地走到女人身边,却没有拉回她,而是低着头往高达六七十米的大楼下看。浓浓的阴气和煞气冲天而起,越发催生了人类的贪欲、恶欲和私欲,也放大了他们内心的绝望。
梵先生,你不要过来!曲娴芬往更危险的地方挪去,哭着说道:我丈夫今天晚上带着离婚协议书回来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儿子也不愿意跟我一起生活,我已经走投无路了!我现在只想去陪我的奶奶和妈妈,你不是说她们一直在天上看着我吗?我要是也去了天上,她们应该会很高兴吧!
想象着自己重新变回一个天真可爱的小女孩,投入奶奶和妈妈的怀抱,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曲娴芬沾满涕泪的脸竟然绽开了一抹极度渴望的微笑。死亡对于她而言已成了最终的解脱,她不怕死,她甚至迫不及待地想要赴死。
这一次无论谁劝都没用了,她若想重拾曾经的美好就只能选择这一条绝路。
从来都是运筹帷幄、冷静从容的梵伽罗竟罕见地捂了捂额头,露出莫可奈何的表情。
曲娴芬颤巍巍地往高楼下探出脚尖,而梵伽罗已缓缓退开两步,选择放弃。他不是神,他救不了所有人。如果这个人自己不找回希望,那她就会不断走向死亡的深渊,他可以救她一次、两次,却不能救她三次、四次,甚至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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