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伽罗被这石破天惊的一声镇住了,表情惊异地看着蛙,复又看向身边的小孩。
许艺洋眼睛一弯,得意地笑了。
梵伽罗一遍又一遍地摩挲他的脑袋,嗓音透着欢悦和好奇:你是怎么做到的?
许艺洋张开嘴,却没有办法阐述太过复杂的原理,只能沮丧地指了指大哥哥的手机。
梵伽罗立刻把手机递给他,他在备忘录里写道:【青蛙只能看见会动的东西,你丢的鱼食不会动,它看不见,饿了也不知道吃。】
梵伽罗恍然大悟,随即便把生物学知识的阅读和学习提上了日程。他的备忘录里存了很多书单和读书笔记,生物、化学、物理、天文、数学这个世界有太多东西需要他重新去学习。
许艺洋惴惴不安地偷看他一眼,然后小步小步挪到他身边,无声而又祈求地凝视他。
梵伽罗放下手机,叹息道:好吧,你可以留下,他直视孩子的眼睛,语气慎重:不过我并不是为了让你养青蛙,而是因为我愿意。你不是卑微的,也不是谁的附属品,你就是你,一个独立的个体,你的存在也很重要。
许艺洋听哭了,脑袋一点,豆大的泪珠便掉了下来。经过这么多天的等待,他的身体已经支撑不住,那紫色的尸斑从脖颈蔓延到了脸侧,让他显得十分可怖。
但梵伽罗却并不这样觉得。他抚了抚他的脸颊,认真说道:其实我还欠你一句对不起。对不起,让你这么丑地出现在你母亲面前,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她才不愿意拥抱你吧。
许艺洋连忙摆手,表示自己并不在乎。大哥哥只是一个陌生人,却愿意拥抱那么丑陋的自己,母亲为什么不能?丑陋不是理由,只是因为不爱罢了。
梵伽罗默默看了他一会儿,歉疚的表情忽然变成狡黠,话锋陡然一转:其实我是故意的,我总想为你出口气呢。他说着说着便笑了,仿佛想起了什么有趣的场景。
许艺洋也随之想起父亲尿裤子和母亲蒙头尖叫的狼狈模样,便跟着笑了。
一大一小互相对视,又齐齐咧嘴笑,眼角眉梢洋溢着一模一样的孩子气,竟把晨光都染上了几分调皮的色彩。
那么以后我们就互相照顾吧。梵伽罗伸出手掌,许艺洋立刻把自己的小手贴上去,两具同样冰冷的身体似乎正因为这密不可分的距离而产生了一些温度。
与此同时,梵伽罗缓缓吸走孩子体内的死气,让他恢复成了生前那白嫩的模样。
两人不吃不喝,只是抱着双膝,安安静静地坐在阳台上盯着青蛙吃喝,竟也有滋有味地消磨了一早上的时光。临到十二点,梵伽罗才想起许艺洋还缺了一个浴缸和一张床,便准备带他去购物,却没料刚走到小区门口,一个电话便打了进来:梵先生,我是廖芳,请问洋洋和你在一起吗?
他在。梵伽罗垂眸看了孩子一眼。
那你能不能带他来警察局?廖芳的语气十分沉重:他的妈妈刚才把他爸爸杀死了。
梵伽罗的态度却始终很平淡:好的,我知道了,我马上带他过去。
挂断电话后,他蹲下身,坦诚道:你爸爸、妈妈可能永远都回不来了。
许艺洋却只是摆摆手,没有更多表情。严格来说,那两个人已经不能算是他的父母了,因为他们留给他的血脉和身体,早已经被他们亲手沉入了那冰冷的湖水。他们既然已经死别,那就从此遗忘吧。
梵伽罗摸了摸他的头,自言自语道:还是去一趟吧,听说没有合法的手续,我是不能把你养在身边的。
听见这话,许艺洋才积极起来,拽了拽大哥哥的衣袖,催促他快走。
半小时后,廖芳把匆忙赶来的两人带到一个拘留室,隔着小小的视窗说道:她就在里面,精神状态非常糟糕,我们已经通知了心理学专家来给她做精神鉴定。她应该是疯了,昨天晚上被我们从天台解救后就吵着闹着要举报她的丈夫杀人。我们以为是一桩大案,便把他们两口子都拘了,却没想到她竟举报她丈夫杀了洋洋。
廖芳看了白白净净的许艺洋一眼,叹息道:她的丈夫气疯了,说是要把她送去精神病院,还要跟她离婚,两个人在警察局里就打起来了,一直从半夜闹到今天早上。后来她好不容易恢复平静,说自己受了刺激才会那样闹,想回家休息。我们见她的确很疲倦,而且也没犯什么事,就把她放了,没想到她转头就去买了一把水果刀,在公司里把她丈夫
意识到孩子就在身边,廖芳没敢用正常的音量往下说,附在梵伽罗耳边低不可闻地道:一刀扎入心脏,当场就死亡了。尸体在负一楼的停尸间,目前还没有人来认领,他们两口子的父母都不在了,亲戚朋友的电话我们也打遍了,可是没有人愿意来处理这个事。他们嫌麻烦。
廖芳虽然心寒于人情冷暖,却也能够理解,这两口子一个死了一个疯了,留下一个未成年的孩子,日后还有一桩杀人案的官司要打,谁敢管这种闲事?又不是吃饱了撑的。
陈惠若是也死了倒还好,毕竟这两口子会给许艺洋留下很多遗产,其中最大头的就是月亮湾小区的那套房子,谁收养许艺洋谁就能从中获利。但陈惠还活着,如果她真的被鉴定为神经病,法院也不可能判她死刑,于是那些财产和房子就有她的一半,谁都分不走。而且孩子妈是个神经病杀人狂,孩子能正常吗?谁家敢收养这样的孩子?
考量到这种种情况,陈、许两家的亲戚便找各种理由拒绝来警察局认尸,廖芳也是在无法可想的情况下才会让梵伽罗把许艺洋带过来。孩子总有权力知道自己的父母发生了什么。
拘留室内,陈惠正一边拍手大笑一边兴奋地高喊:洋洋,妈妈的宝贝,妈妈给你报仇了!你开心吗?你原谅妈妈好不好?让妈妈再爱你一次。妈妈一定会好好表现,再也不拿你撒气了。洋洋,妈妈帮你报仇啦!她的衣服上沾满了已凝固的鲜血,头发也蓬乱地披散着,模样十分疯癫。
梵伽罗只看了一眼就挪开了视线,垂眸问道:想看看她吗?
许艺洋点点头。
梵伽罗便把他抱起来,让他往小窗口里看。
小孩定定地注视着那个疯癫的女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搏动的心脏也早已经被她扎穿了,死透了,又怎么会有感觉?他把小手贴在玻璃窗上,轻轻摸了摸,似乎在隔着虚空抚摸女人沾满鲜血的脸,然后沉默地移开了视线。
梵伽罗把他放下,揉了揉他的脑袋。
廖芳撇开头悄悄擦泪,随即说道:梵先生,你把孩子交给我们吧,我们会想办法安置他。
如果我要收养他,需要办理什么程序?梵伽罗平静却又笃定地开口。
诶?你说什么?廖芳蒙了。
我要收养他,可以吗?梵伽罗不厌其烦地重复一遍。
你,你不是说你救不了他吗?廖芳至今还无法忘怀那列命运的火车。
梵伽罗锲而不舍地追问:我能收养他吗?
许艺洋开始紧张了,伸出短短的手,用力抱住大哥哥的腿。
廖芳这才忙不迭地点头:应该是可以的,孩子父亲不在了,如果确诊出母亲有精神病,无法承担监护责任,你就可以通过合法的途径收养他。我帮你联系一个律师吧,他能帮你办理相关的手续,我现在就给他打电话。梵先生,我就知道你是一个好人,什么火车不火车的,那都是借口,你只是嘴硬心软罢了。
廖芳手忙脚乱地拨打电话,却被斜刺里伸出的一只手阻止了:不用了,所有相关程序我来帮他办。犯罪嫌疑人在哪里,我先看看。
梵伽罗转过身,礼貌颔首,嘴巴刚张开就被对方阻止:千万别说宋博士好久不见。
梵伽罗立刻便被对方逗笑了。
宋睿瞥了一眼许艺洋,却并不惊讶于他忽然变得正常的样貌,只是拿出一沓表格,公事公办地说道:我是来帮陈惠女士做精神评估的,我现在能见她吗?
哦,可以,她在这里,我帮你开门。宋博士,你小心点,她的攻击性很强,我和你一起进去吧。廖芳连忙拿出钥匙。
宋睿推门进去,却又忽然站定,回头叮嘱:你们在这里等我,我一会儿就出来帮你们讲解相关的法律程序,我有律师执照。不过收养手续很难办,需要经过重重审核,你们要多点耐心。
好的,我们明白,谢谢你了宋博士。梵伽罗摁住许艺洋的脑袋一起道谢,完了不知怎么想的,竟又补充了一句没头没尾地话:它今天吃了几只飞虫,还呱呱叫了一声。
已走进拘留室的宋睿脚步一顿,竟有些反应不过来,等门彻底关紧了才意识到,那人是在向自己述说青蛙的日常,它终于吃东西了,还会鸣叫了,他没有辜负这条小生命,把它养活了。这种类似于邀功,又类似于家长里短的话真不像是从他嘴里说出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宋睿竟因为这个而低笑连连,止都止不住。
他似乎又能在深渊里看见那颗一闪一闪的星星了。
第92章
宋睿从拘留室里出来时就见梵伽罗交叠着修长的腿, 支着颐,垂着眸, 安安静静地坐在长廊的椅子上。他身边的许艺洋刻意模仿了他的动作, 也交叠着小短腿,托着腮帮子,拧着小眉头, 表情严肃地坐在椅子上。
若是不明内情的人看了,还真会以为他们俩有什么血缘关系,那同样惨白的肤色、同样殷红的嘴唇、同样漆黑的双瞳,都预示着他们属于同类。至于是哪一类,宋睿并未再分析下去, 那已经不重要了。
走吧,去我办公室。宋睿伸手去摸许艺洋的脑袋。
小男孩扭着身子躲了躲, 却又很快意识到他是个律师, 能帮助大哥哥办理收养手续,便又不情不愿地扭回来,把脖子伸过去摸吧。
宋睿摸了他一把,眼里带着笑。不知道为什么, 他今天的心情非常好。
他的母亲怎么样了?梵伽罗懒洋洋地站起来。
重度抑郁、躁狂症、妄想阵法,应该不用负法律责任,但是下半辈子可能得在神经病院度过。
妄想阵法又称急性妄想发作,意思是患者平时很正常, 忽然在某一个时刻产生了妄想,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患了这种病的人是不用承担法律责任的, 但唯有宋睿知道,陈惠并没有妄想症,她说许含光杀了他们的孩子,那不是妄想,而是事实。但死人复活这种事太过耸人听闻,说出去谁会信?
况且宋睿并不愿意让任何人发现梵伽罗的秘密,只他一个人知道就够了,于是在鉴定书上签了字,敲定了事实。
梵伽罗早已预料到陈惠的最终结局,便点点头不再多问,他现在最关心的还是许艺洋的监护权问题。
宋睿十分有耐心,搬出几本相关书籍,一个法条一个法条地为他解释,还有相关的手续要怎么办,准备什么资料,去哪些部门,也都一一写在纸上,让他带回去慢慢准备。
看见健康状况那一栏,梵伽罗下意识地皱眉。
宋睿却已经贴心地说道:这个你不用担心,我会事先为你们准备好体检报告。他知道这两个人不能去医院,否则这个世界会乱套。
梵伽罗挑高眉梢,偏头看他,他就模仿着梵伽罗之前的动作,将骨节分明的食指抵在唇瓣上,比划了一个知而不言的手势。
梵伽罗眼睛一弯,无声地笑了。这是一个罕见的明媚笑容,就像朗朗晴空中的灿灿日光,耀眼,温暖。他的身体虽然没有温度,但他的心却能容纳并感受外界传导过来的温度。
宋博士,你越来越讨人喜欢了。他真心实意地说道。
是嘛?宋睿不置可否,唇角却抑制不住地上扬。
了解了收养手续的相关内容,梵伽罗又去停尸房认领许含光的尸体。他并未让许艺洋回避,而是顶着警察不认同的目光,把孩子领到冰冷僵硬的尸体前,慎重叮嘱:你得以孝子的身份帮他办一场葬礼,这是你和他最后的一丝血缘羁绊,是你应该还他的债。而他欠下的债,已经用这个还了。
他指了指许含光被一刀扎穿的心脏,叹息道:人世间的一切是一场轮回,你种下什么因便会结出什么果,不要以为死了就能逃脱,逃不掉的。你明白吗?
他在暗示许艺洋不要以为自己死了就可以胡作非为,这世间所有的一切都自有安排,报应不是不在,而是始终都在,只是或早或晚的问题。
懂!会,听,话!许艺洋用力点头,一字一句许下承诺。他非常聪明,几乎立刻就领会了大哥哥的意思。
看见他坚强懂事的模样,不断向梵伽罗投去谴责目光的警察忽然感到很羞愧。虽说这种场景的确不适宜让孩子看见,可是这个孩子已经没有了父亲,母亲也疯了,他能依靠的只有他自己。若是能让他早点面对残酷的现实,明白生活的不易,他便能更坚强地活下去,这未尝不是一种激励。
梵先生,请你在单子上签个字吧。警察把一张表格递过去,语气已和缓很多。他原以为梵伽罗不太靠谱,但现在看来,他反而比绝大多数人都可靠,孩子跟了他也算是一种福气。
梵伽罗签了字,又打电话给曹晓辉,让他去预定一家殡仪馆,完了联系火葬场,紧接着又购买了一块墓地用来安置许含光的骨灰盒。既然已经把责任揽到头上,他就会尽量安排好每一件事,照顾到方方面面。
一直在旁默默观察他的宋睿对他的了解又加深了一层。这不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修行者,恰恰相反,他似乎十分擅长处理俗务。
梵伽罗一路走一路打电话,而许艺洋则紧紧拽住他的衣袖,仰着头,用崇拜的目光看着他。走到警察局门口时,许含光的后事已经安排妥当,几人的头顶却忽然传来一阵叫喊:梵先生,请你等一下!
梵伽罗抬头一看,却见廖芳站在二楼的楼梯口,脖子伸得老长,梵先生,你能帮我一个忙吗?我遇见一桩很棘手的案子。她明丽的五官皱成一团,像极了攒成一撮的包子褶,可见这桩案子让她烦恼到了何种程度。
梵伽罗目中闪过一道暗芒,似乎对这桩案子产生了什么感应。
好的,我很乐意。他脚尖一转便走了回去。
我也帮你参谋参谋吧。宋睿自然而然地道。
一张口就请来两位大神,廖芳乐得差点找不着北。她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下楼,搓着手絮絮叨叨地说道:太好了,太好了,太感谢二位的慷慨相助!这边请这边请,我带你们去看资料。资料有点多,我先跟你们说说大体的情况吧。你们也知道,我刚参加工作不久,没有什么经验,我们队长就先让我去跟一些小案子,比如盗窃啊,斗殴啊,电信诈骗啊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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