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一阵铃声打破了夜色的瞑濛,也让苏枫溪心惊肉跳。她打着哆嗦爬到手机掉落的地方,看见屏幕上的来电显示才手忙脚乱地接了电话:张阳,我刚才差点被杀死!我要见父亲,我要变强!我不想被巨鲸吞掉你明白吗?
那头急促地说着什么,她一边听一边点头回答:是梵伽罗,对,你们以前让我接近过他,调查过他。是的,没错,那时候他的确是普通人,但现在不一样了,真的。他盗走了我的能力,在他的蛊惑下,我差点从四十八层高的大楼跳下去!要不是你预感到了危险,刚才及时给我打电话,我就死了!他还差点夺走我的玉佩!好,你帮我安排,我要尽快见到父亲,我要变强,我要变成巨鲸!
那头又说了什么,苏枫溪害怕的神色才稍有缓解,哽咽道:我明白了,好的,我会空出时间。你问巨鲸?就算跟你说了你也不会懂,不亲眼看见那样的景象,你永远无法理解。
挂断电话后,苏枫溪靠着墙壁坐了很久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踉跄着离开天台。
与此同时,梵伽罗买了几瓶矿泉水,把许艺洋带进洗手间漱口,又把自己手背上纵横交错的伤口冲了冲。
以后别乱咬人,脏。他用湿纸巾擦掉孩子嘴角的黑血,紧皱的眉头和抿直的唇瓣可以窥见他的忍耐。苏枫溪的血液早已腐败,味道实在是难闻。
许艺洋咕噜咕噜地滚着口腔里的水,又噗地一声吐进马桶,连连点头表示自己受教了。当大哥哥温柔地帮他擦拭嘴角时,他会微微眯起眼,悄悄勾起唇,仿佛一只偷了油的老鼠。
行了,走吧,带你去兜风。夜里的景色很漂亮呢。把几瓶水都漱光,梵伽罗才终于放过许艺洋小朋友。
两人刚驶上环城路,梵伽罗就感知到了什么,语气略显凝重:你母亲好像出事了,我们去看一看。
翻着肚皮瘫坐在椅子上的许艺洋立刻爬起来,目露紧张。
流线型的跑车在路边的公共停车场停稳,一大一小下了车,手牵着手走向许父的公司,尚未靠近就见一群人站在楼前的空地上,对着顶层指指点点。警察拉了一根黄线,把看热闹的人隔绝在一定范围之外,然后开始布置气垫。有好事者想往楼里闯,却被执勤的警察和公司保安拦住,很明显,这里有人要跳楼自杀。
是你母亲。梵伽罗抬头看向那个挣扎在天台边缘的黑点。
许艺洋立刻放开他的手,撒腿朝大楼跑去,还未靠近就被两名警察抓住:小朋友,这里不能乱跑,快离开。你家大人呢?
让他进去吧,想跳楼的那个人是他母亲。及时赶到的梵伽罗向两名警察做出解释。
什么?那是他妈妈?他叫什么名字,我问问看。
他叫许艺洋,他妈妈叫陈惠,他爸爸叫许含光。梵伽罗简短地介绍。
警察立刻打电话询问位于天台的同事,谈判专家早已把自杀者的情况都调查清楚,连忙让他们把人放进来,一道熟悉的女声贯穿话筒:是洋洋吗?我是廖芳阿姨,你快上来劝劝你妈妈!
许艺洋直勾勾地盯着天台,惨白的脸越发凝了一层霜。梵伽罗抱起他,大步走进公司,坐电梯上了顶层,又走楼梯上了天台。几名警察分别站在不同的位置,一瞬不瞬地盯着坐在栏杆上的许母,许父则站在更远一些的地方,气急败坏地喊道:陈惠,你给我下来!你发什么疯?
我不下来,我早该死了!许含光,你也会不得好死,你背叛了我,你这个杀人犯!许母声色俱厉地指控,面容扭曲地痛哭。
许父慌乱四顾,生怕警察怀疑自己。若是可以,他真想一脚把这个女人踹下去,如此,她就再也开不了口了。
你给我下套,想陷害我!你好狠啊!许母还在哭,根本不听谈判专家的话。
所幸谈判专家并未注意到她有关于杀人犯的指控,他们以为她说的杀人犯是指她今天若是跳下去了,许含光就会变成杀害她的凶手。
廖芳作为辖区里唯一与许家人接触过的警察,也被找来给许母做思想工作。她正急得冒汗,冷不丁就看见了梵伽罗和许艺洋,连忙喊道:你别跳,你儿子来了!
什么?许母猛然回头,然后发出声嘶力竭地尖叫:不要过来,不要过来!你们别让他过来!她吓得整个人都在发抖,而许父的脸色也开始由青转紫。他也怕,可他不敢跑,那样太反常了。
许艺洋一步一步朝母亲走去。
看见他麻木的脸和漆黑的瞳,许母彻底疯魔了,尖声改口:你们让他走我就不跳了,你们让他走,不要过来,不要过来!救命!
廖芳等人露出疑惑的表情,而许母还在兀自呐喊着:你为什么要回来?你死在外面不好吗?我的确对不起你,我不是一个好妈妈,但杀死你的人不是我啊!你为什么只跟着我,只折磨我?你到底要怎样?你到底要怎样才肯放过我?我快被你逼疯了你知道吗?
她哭得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心中的绝望像浪涛,一下一下拍打着她的身体,让她摇摇欲坠。
许父真想封了她的嘴,却又不敢胡乱开口,唯恐引起警察的怀疑。
警察的确怀疑了,只不过他们怀疑的不是那些有关于杀人的控诉,而是许母的精神状况。她似乎疯了。
你死了就死了,你还回来干什么?你要报仇也该找许含光,他才是杀死你的凶手!你去找他啊,你找我干嘛?我是你妈,我生了你,你知道我为了你受了多少苦吗?你这个白眼狼,你给我走!你走啊!
许母的嗓子都喊破了,可许艺洋还是在不断向她靠近,一小步一小步,不停靠近
谈判专家意识到孩子非但不能激起许母的求生欲,可能还会导致她情绪彻底崩溃,便想去拉许艺洋,却被梵伽罗先一步挡住了去路。
只在这片刻功夫,许母已经崩溃了,歇斯底里地喊道:你走!我不要看见你!你走吧,走吧,放过我吧!我求你!你到底要怎样?你真的要逼我跳下去才会甘心吗?好,我跳给你看!
她说着说着就放开了握紧栏杆的手。
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想救,可距离太远,来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许父的眼底涌现刹那的狂喜,心中不断嘶吼:你跳啊!你赶紧跳下去啊!
可是很遗憾,梵伽罗却在此时缓缓开口:你真的不知道他千辛万苦地跑回来,想要的是什么吗?这么多天了,他有伤害过你吗?
他温和的嗓音带着抚慰人心的魔力,崩溃中的许母竟也不自觉地握紧了栏杆,恍惚地朝他看去,又恍惚地摇头:他没有,他没伤害过我,可是他想要什么呢?他不是回来报仇的吗?因为我对他不好,他恨我。
恢复些许理智后,许母想起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心脏不由揪着疼。她当然知道虐待孩子是错的,她也会愧疚,后悔,难过。可是一旦情绪失控,她就变得不再是她了,她管不住谩骂的嘴,施暴的手和那颗充斥着愤怒和毁灭欲的心。她真的管不住!她也很绝望!
洋洋,妈妈也不想的,别恨妈妈,妈妈也不想的。她哭得浑身发抖,因为她自己也知道,这一句别恨妈妈是有多痴心妄想。被那样对待后,没有人不会恨,不会怨,他遭受的那些漫长的痛苦,的确比许含光致死的一脚更为可怕。
这个孩子回来找她报仇是正常的,他应该恨,他怎么可能不恨?
许母撕心裂肺地哭着,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别恨妈妈,妈妈死给你看。别恨妈妈,妈妈会给你偿命的。
梵伽罗幽冷的叹息打断了她的自语:你还不明白这个孩子是回来干什么的吗?
许母隔着迷蒙的泪水看向他。
他走到许艺洋身边,轻轻抚摸他的头,吩咐道:说吧,把你最后的愿望说出来。
许艺洋又向前迈了一小步,高举双手,艰难地,缓慢地,清晰地吐出三个字:妈,妈,抱。为了这一刻,他练习了很久。
许母愣愣地看着他,脑子里一片空蒙,唯余一幅画面,那就是这孩子从湖水里重返的那一天,也是这样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然后缓缓伸出手臂,高举着,静默着,等待着。
这画面变得越来越清晰,仿佛就在昨日,而她当时却以为孩子是要伤害自己,于是狠狠挥开他的手,狼狈而又快速地逃了。却原来他所等待的,祈求的,渴盼的,只是一个拥抱吗?只是一个拥抱就能让他从冰冷的湖水中浮出,拖着一具僵冷的尸体,如影随形地跟了她这么多天吗?
许母完全呆滞了,脑子里胡乱窜动着许多念头,却没有哪一个能让她牢牢抓住。
于是梵伽罗在她的潜意识里点了一盏灯:要不然呢?你以为他回来是为了什么?你以为他会像你们那样,被丑陋的欲望,无止境的贪婪,偏执的妄想和冰冷的仇恨所支配吗?他只是一个孩子,孩子能向妈妈索取什么?
是啊,一个十岁的孩子能向母亲索取什么?他们需要金钱吗?需要地位吗?需要名利吗?他们还那样简单纯粹,甚至于被虐待了也不会懂得仇恨。他们天然地依恋着母亲,他们需要温暖,而这些缺失的温暖,往往只需要一个拥抱就能填满。
许母松开手,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她没有往下跳,虽然有那么一瞬间,她真的很想一头栽下去,可是看见孩子始终高举的手和那漆黑盼望的眼,她却不由自主地放弃了。
她捂着脸哭了很久,可那个孩子依然站在原地,高举着双手等她。
却原来他竟真的只为了这一个拥抱。在他短暂的生命里,他似乎从来没有体会过被人拥抱的温暖滋味儿,所以他很想很想要,以至于这成了他的一个执念,令他从地狱里爬出来。
到底是怎样的亏欠才能让一个孩子做到如此地步?这个念头让许母连哭都哭不出来了,她终于幡然醒悟,然后手脚并用地爬到孩子身边,将他紧紧抱住。这个幼小的生命曾经在她的身体里孕育,带给她喜悦,温暖和慰藉,而她也曾那么热切地期盼着他的降临。
到底是什么让她走到了这一步?她为何要把对丈夫的怨恨,统统宣泄在这个孩子身上?她都做了什么啊?直到孩子死了,她也没能好好地,久久地,紧紧地抱过他,哪怕只有一次!
她像抱着宝物一般抱着这个孩子,也直到此时才终于明白谁才是她生命中的不可或缺。
但是这个认知来得太晚了,孩子把头靠在她的肩上,露出满足的微笑,又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环了环她的肩膀,然后便把她推开了。他走回俊美青年身边,轻轻拉了拉对方的衣袖,于是这一大一小便转身离开,未曾回头,没有留恋。
不要走,不要走,我的孩子,你是我的孩子,你是妈妈的宝贝!回妈妈这里,回来啊,妈妈这次一定好好爱你!许母推开围过来的警察,狂奔到楼梯口,却发现那里空无一人。
她的孩子果然走了,他竟真的只是来索取一个拥抱,再多的也不要了
第91章
梵伽罗牵着许艺洋的手走到那个幽绿如墨的死水湖边, 夏夜的凉风顺着湖面刮过来,夹带着浓烈的腥气和水草的涩味。那口行李箱不知被谁捡走了, 那破了一个洞的快艇却还躺在岸边, 没有人来修。
梵伽罗蹲下身,摸了摸小孩毛茸茸的脑袋,叹息道:再见了。
是的, 再见了,一旦完成执念,许艺洋的灵魂就会自动离开身体,因为他能从地狱里爬出来,靠的绝不仅仅是梵伽罗的帮助, 还有他自己的强大意识。他噙着泪,恋恋不舍地看着大哥哥, 嘴唇微微蠕动, 却说不出话。他太笨了,根本不懂表达,这便是母亲抛弃他的原因。想到这里,他沮丧地低下头, 任由泪珠一颗一颗滑落。
梵伽罗却仿佛听懂了他的心语,伸出手臂将他紧紧抱住。
他的身体并无温度,甚至比许艺洋这具死透了的躯壳还要冰冷几分,可是他的拥抱却比母亲的还要温暖, 是真正带着爱意和抚慰的,是发自内心的, 也是这世间头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在没有祈求和威吓的情况下主动将许艺洋拥抱的人。
许艺洋舍不得大哥哥,比舍不得母亲还要舍不得,可是这种不想离别的情绪,却没有办法从他的嘴里吐露。他抱紧大哥哥的脖子,哽咽了很久,然后才胡乱擦了擦脸蛋,往后山的方向去了。
梵伽罗并未多问,在哪里安眠是这个孩子的自由,他只是默默地注视着孩子走远,远到看不见了,远到脚步声都消失了,却还长久地停留在原地
直至夜雾打湿衣衫,梵伽罗才转过身,慢慢朝1号楼走去,喧嚣、哭喊、求救,这里还是与以前一样,却仿佛少了什么。是了,少了十四楼和十七楼的住户,于是连弥漫在空中的煞气都仿佛浅淡了很多。
梵伽罗放了一缸水,把自己沉入真空,缓缓睡了过去。翌日,他早上七点便起床了,而不是像以往那般想睡多久睡多久,隔个三五天才睁眼感应一下外界,因为他现在不是一个人了,他有了一只蛙,虽然他可以不吃不喝,但他的蛙不行。
他换掉浑浊的水,又用自己的磁场把污秽的空气过滤干净,然后一颗一颗往鱼缸里扔鱼食。但他的蛙只是呆滞而又麻木地蹲坐在假山的洞穴中,并未迫不及待地进食。若非它的咽喉正上下蠕动,小爪子偶尔会轻微地弹一弹,梵伽罗差点就以为它死了。
为什么不吃呢?难道一百多年没吃东西,把肠胃饿坏了?他半蹲在鱼缸前,俊美的脸庞笼罩着淡淡的困惑。
就在此时,门铃响了,他拉开门一看,却发现来访者竟是昨夜就已离开的许艺洋。他的灵魂并没有离体,反而附着得更牢固了一些,除了那一个拥抱,他似乎还有一个更强烈的执念未曾实现。
你怎么回来了?梵伽罗蹲下身平视他。
许艺洋揣着两只短短的小手,踌躇半晌才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想,跟,哥,哥,一,起。昨天晚上他躲在后山练习这句话,练了很久很久。他不是舍不得这个人世,他只是舍不得大哥哥,这里有他唯一的温暖和光明。
死了的人是不能逗留在人间的。梵伽罗摇头叹息。
许艺洋却绕过他,跑向鱼缸,然后从自己的裤兜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玻璃瓶,晃动几下,激活了瓶中的东西,又掀开鱼缸的顶盖,飞快把这些东西灌进去。做完这一切,他转过身,恳求道:别,赶,我!我,帮,你,养!他先是指了指自己,然后又指了指青蛙,满脸都是小心翼翼的哀求。
为了留下,他竟卑微到把自己摆放在一只青蛙后头。
梵伽罗走到鱼缸边才发现,他往里投的是几只会飞的虫子。这些虫子扇动着翅膀掠过水面,最终停留在那座假山上。就在这时,那呆滞了好些天的青蛙忽然转动大大的眼睛,盯住了其中一只缓慢爬行的飞虫,然后猝不及防地伸出长而粘腻的舌头,将它卷进喉咙,呱唧吞下肚。它的肚皮开始蠕动,像是终于得到了满足,然后响亮地叫了一声: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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