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友全收回视线,拍案便走。
梵伽罗不紧不慢地追了一句:沈先生,最近请照看好您唯一的女儿,等您家里的麻烦解决了,我们再坐下谈庭外和解的事。对了,今天的谈话仅局限于我们三人之间,烦请不要外传,否则事态会变得极其严重,严重到即便是手眼通天的沈先生也无法收场的地步。
沈友全脚步不停地走了,用力甩上门板以彰显自己的愤怒。
白幕拿回手机,好奇地问道:他的女儿有危险?
性命之忧。梵伽罗一字一句说道。
白幕半点疑虑都没有,立刻便给沈友全发送了一条微信,让他务必保护好他的女儿,因为小姑娘最近有可能遭受致命的危险。
已经坐在车里的沈友全气得脑袋都快冒烟了,用力戳着手机,回复道:【白总,友正直者日益,友邪柔者日损。为了减少你的损失,你还是尽量离梵伽罗远一点吧,这个人的品行存在很大的问题。】
白幕回复得很快:【难怪我最近在商场上无往而不利,原来是因为我交到了益友的关系。感谢,感恩!】
沈友全气得脸都歪了,打了很多字,又都一一删除。算了,跟这些脑子不清楚的人说太多有什么用,远远避开他们才是正理。这个梵伽罗真是太过分了,为了不赔钱竟然编造出如此离谱的谎言!这是想卖自己一个大人情还是想害自己家庭不睦?
当沈友全独自郁愤时,他的司机正通过后视镜暗暗观察他的表情,然后状似关心地问道:沈先生,刚才您和白总谈崩了吗?我看您脸色有些不好。
沈友全本想吐槽几句,却不知怎的又把嘴巴闭上了。梵伽罗澄凉的声音在他的脑海中不停回响不要外传,否则事态会变得极其严重
嗯,他们想庭外和解,却又不想赔太多钱,所以谈崩了。沈友全随意敷衍了几句。
梵伽罗与KN的两场官司司机也是知道的,于是点点头不再多问。他原本想把老板送去公司,却听对方破天荒地说道:我今天不去上班了,你把我送回家吧。
好的沈先生。司机立刻改换了车道。
一小时后,沈友全满心不快地回到家,尚未走近客厅就听见女儿山崩地裂的哭泣声。这孩子身体壮实,性格也顽皮,动不动就嚎啕大哭,闹得人头疼;不像儿子,又斯文又乖巧,即便是受了委屈也不鬼哭鬼叫,只是默默地掉眼泪,性格太过柔弱。而且女儿的长相随了沈友全,十分普通,儿子却长得像妈妈,小脸蛋大眼睛,非常可爱。
两相对比之下,沈友全的心自然就全都偏向了儿子,更何况在他的观念里,儿子原本就比女儿金贵。
他走进客厅,果见女儿趴在地上大哭,儿子被妻子抱在怀里,眼眶红彤彤的,一脸委屈。奶奶把一个兔子玩偶塞进孙子怀里,柔声哄劝:小宝乖,别理你姐姐,她就是个小霸王,见了什么好东西都想要。
小姑娘扯着嗓子哭喊:那是我的玩具,他的是小熊!你们买的时候就说好了,我们一人一个的,为什么全都给弟弟?
沈友全的妻子怒不可遏地吼道:别哭了!一个玩具而已,给你弟弟玩一玩又能怎样?你怎么这么小气?你是姐姐,不知道让着弟弟吗?
可是每一次都是我让他,我的玩具都被他抢走了!小姑娘哭得嗓子都哑了,看见站在玄关处的沈友全,连忙跑过去抱住他的腿,哽咽地说道:爸爸,让弟弟把小兔子还给我吧,他有小熊、小狐狸、小车车、变形金刚,而我只有这个小兔子。爸爸,爸爸,我只要这个小兔子,你让弟弟还给我好不好?
若在平时,沈友全一定会加入斥责女儿的行列,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女儿与自己极为肖似的,哭得几近抽搐的脸,他却喉头一哽,说不出半句话。
沈老先生却在此时从二楼走下来,恶声恶气地说道:哭哭哭,你整天就知道哭!你弟弟本来就被你抢走了营养身体虚弱,你还不知道让着他,你怎么这么不懂事!你要知道,你弟弟生病、发烧、住院,那都是你害的,你一辈子都欠他的!
沈友全第一次觉得父亲的话竟如此刺耳,忍不住高喊:爸,你别在孩子面前说这种话!小宝和小囡是姐弟,得互相友爱扶持,哪有谁欠谁的道理!
沈老先生冷哼一声,改去抱小孙子,笑呵呵地哄道:乖宝别哭了,爷爷给你买一车玩具,这个破东西咱不要了。
小男孩摇摇头,细声细气地说道:可我就喜欢这只小兔子。
沈老先生立刻改了话锋:那这只兔子就是乖宝的了,姐姐爱哭就让她哭,咱们不理她。
小男孩破涕为笑,却没抱紧小兔子,反倒随意地拎着它的一只耳朵,将它拖拽在地上。他只是习惯了抢夺,并不是真的很喜欢这种绒毛玩具。虽然年纪还小,但他却可以凭借本能去争夺家人的注意力和宠爱,这样的心性实在是可怕。但如果你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在孩子中间,这并不是特例,而是普遍存在的现象。孩子是天真的,同时也是残忍的,这种天真的残忍常常会让大人都感到不寒而栗。
沈友全平时不会仔细去观察两个孩子的相处,今天却不由自主地去注意一切微末的细节,去分析种种现象所代表的含义。他抱着哭得声嘶力竭的女儿,又看了看笑容可掬的儿子,心脏忽然跳得很沉很急。他原以为女儿是强大的一方,儿子是弱小的一方,但现在看来,女儿的强大只是虚张声势,儿子年纪还小却已经懂得了利用弱小的面具去争夺有限的资源。
两个孩子的反差似乎印证了梵伽罗所说的鸠占鹊巢的比喻,让他感到极度不适!他把女儿抱到沙发上,又把儿子也抱上去,让两个孩子并排而坐,然后一字字一句句地教导他们要和平相处。
大家并未发现他今天的举动有何异常,然而唯有他自己知道,他嘴上车轱辘一般地说着话,脑子里却在疯狂地想着别的事。他仔细对比两个孩子的长相,用力在他们身上寻找能证明他们是自己亲生骨头的证据。
女儿自然是哪儿哪儿都像自己,儿子却半点不像。沈友全是黑皮肤,儿子的皮肤却很白;沈友全是单眼皮,儿子却是双眼皮;沈友全是国字脸,儿子的脸却尖尖的,与他妈妈一样;儿子长得那般玉雪可爱,但这份可爱却与沈家的基因背道而驰。
沈友全的嗓音越来越沙哑干涩,他无法再教育两个孩子,因为一颗名为怀疑的种子已经在他的心里生根发芽了。他试图安慰自己双胞胎来自于不同的两个父亲,这件事太荒谬,绝不可能存在!
但是回到书房,暗暗查了几篇权威性的论文,他却陷入了纠结痛苦之中。为了摆脱这种折磨人的情绪,他偷偷拔了自己、儿子、女儿,包括妻子的头发,在没有告知任何人的情况下亲自送去了鉴定中心。
如果鉴定结果是虚惊一场,他一定会让梵伽罗付出巨大的代价!谁也不能拿他的孩子开玩笑!
第50章
现在的NDA鉴定技术已经非常发达, 一般三天就能出结果,若是雇主缴纳了足够的加急费用, 精确的鉴定报告三个小时之后便能出来。沈友全能从一个寒门学子混到跨国集团亚洲区总裁的位置, 心性之坚韧绝非一般人可比。
他也会觉得痛苦、纠结、怀疑,却不会因此而胆怯,也不会在得到鉴定报告时迟迟不敢面对。他以公司加班为由, 三更半夜独自一人开车,把毛发送去了鉴定中心,此后便一直坐在会客室里等待最终的结果。逃避这个词不允许出现在他的人生字典里。
三小时过去了,鉴定结果还没出来,又等了三个小时, 天已经大亮,一份刚出炉的鉴定报告才被工作人员轻轻摆放在沈友全的面前。通过这人的脸, 沈友全看不出消息是好是坏, 但他也不需要旁人的告知和提示,他早已经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是与不是,他都接受。
他翻开文件夹,直接略过那些艰深的专业术语, 去看结果,然后略有些涣散的目光便凝实了【经鉴定,沈友全与沈玉灵的相对亲权概率达到99.99%,本机构可以肯定沈友全是沈玉灵的生父;经鉴定, 沈友全与沈玉饶的相对亲权概率达到27.33%,本机构不支持沈友全是沈玉饶生父的假设。】
沈友全阴晴不定的脸色因为这最后一句话而彻底冻结。女儿是自己的亲生骨肉, 他对此从来没有半点怀疑,因为明眼人都能看出他们父女俩长得有多像。至于儿子是不是,沈友全有过各种各样的猜测,却都被一个看似靠谱的念头稳住了心神既然是双胞胎,那肯定都是我的种,一个窝里孵出两种不同的蛋的概率是多少?百万分之一甚至更少。既然是百万分之一的几率,又怎么会偏偏轮到我头上?
他一直这样安慰自己,直至拿到鉴定书的这一刻。
或许孩子是抱错的,儿子跟妻子可能也没有亲子关系。这样的概率比同母异父更高。沈友全飞快找到另一个理由来开解自己,于是他打开了第二份鉴定报告,看见了两个相同的结果【本机构可以肯定钟慧璐是沈玉灵/沈玉饶的生母。】
所有的自我安慰都在这句话的冲击下变成了自我欺骗。沈友全没有瘫倒,也没有愤怒到失控,他努力维持着最后一份体面,艰难地问道:你们的鉴定结果准确吗?
工作人员还是第一次碰见如此特殊的案例,所以并没有离开,而是一直等待在旁边,只为了向雇主做出更详尽的解释:沈先生,您请放心,我们的鉴定中心是国内DNA鉴定方面最具权威的机构之一,连法检机关都与我们存在合作关系,所以绝不会出错。由于您的情况比较特殊,我们不敢掉以轻心,在第一次鉴定结果出来之后又做了一次更为详细的鉴定,这才把最终报告捧到您的面前。您看,原本三小时就能出结果,我们足足花了六小时,也是为了保证您的权益。您这种情况其实在世界各地都有发生,我们这里为您收集了一些相关论文和报道,您可以看一看。
工作人员把一沓资料递过去,又指了指挂在墙上的钟表,从凌晨三点到九点,果然已经六个小时。原来等待是如此的漫长,也如此的痛苦。
沈友全合上鉴定报告,拒绝了那堆摧人心肝的资料,咬着牙向工作人员道谢。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的鉴定中心,又是如何把车开上了路,当他终于回神时却发现自己正站在英才幼儿园的门口,两名保安正准备走上来询问他靠近的意图。
他有些茫然无措,立刻便跑开了,却又在拐角处久久停驻。最终,他抑制不住内心的渴望,朝幼儿园的后门走去,那里有一处高高的,用铁网竖起的围墙,通过这面墙,他可以看见幼儿园内的孩子们在游乐场上嬉戏玩闹的场景。或许他的孩子也在其中,可以让他远远看一眼。
围墙外站着几个老人,他们正笑眯眯地看着孩子们的一举一动,仿佛也因此染上了几分朝气和活力。沈友全加入了进去,目光扫向游乐场时忽然凝注,只因他的孩子也在其中。
沈玉灵在幼儿园也还是那般活力满满,正一手拎着小桶子,一手拿着小铲子,堆砌着一个沙雕城堡。她的人缘似乎很好,许多小朋友围绕着她,七手八脚地给她的城堡添砖加瓦。他们嘻嘻哈哈地笑着,小手、小脚和小脸蛋都沾满了金黄的沙粒,小模样乱糟糟的,却显得那么快乐。
沈友全止不住地微笑起来,目光往旁边挪移,那点愉悦的笑容便骤然消失。他看见了沈玉饶,这个不知道让他该如何去面对的孩子。他穿着精致的小西装,正站在沙坑边缘,拧着眉头盯视沈玉灵。
他张嘴喊了几声,沈玉灵玩得正开心,并没有理会。他又喊了几声,见沈玉灵连头都没回便气冲冲地走过去,抬起脚把大家好不容易堆砌成型的沙雕城堡踩了个稀巴烂。
沈玉灵傻眼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嚎啕大哭起来。她一哭,围在她身边的小朋友也都跟着哭,声势十分浩大。
幼儿园的老师很快便注意到了他们的动静,闯了祸的沈玉饶却半点不慌,抓起一把沙子洒在沈玉灵头上,惹得她急眼了来揪扯他衣领,然后便也慢慢红了眼眶。
他从小就身体虚弱,哭也哭不出多大声音,只是大大的眼眶里蓄满了清澈的泪水,然后一颗接一颗地往下掉,乌溜溜的眼珠似浸透了的黑曜石,闪烁着求助的光芒。他的衣领被沈玉灵紧紧抓住,勒得他脖子通红,苍白的嘴唇却紧紧抿着,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却不敢述说。
一看见他可怜兮兮的模样,再对比沈玉灵小霸王一般的行径,幼儿园的老师心就先偏到了一边,更何况沈家双胞胎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早有交代,说女儿顽皮、儿子文弱,让老师多注意一点。
老师连忙掰开沈玉灵的手,把沈玉饶抱在怀里拍抚。
沈玉灵一边哭一边控诉:老师,他踩烂了我们的城堡!他不乖!
许多小朋友跳着脚地支持沈玉灵,又七嘴八舌地补充沈玉饶干过的坏事。但沈玉饶只需噙着泪,细声细气又委屈万分地说一句我不是故意的,便能把所有控诉都化为乌有。
哭得大声不如哭得漂亮,这个只有成年人才能领悟的道理,他似乎天生就懂。
老师把沈玉饶护在怀里,又把扑过来的沈玉灵推出去,勒令她站好,并展开了严厉的批评。
沈友全用赤红的眼珠死死看着这一幕,心脏彷如在油锅中煎熬。这样的场景是何等的熟悉,又是何等的频繁,无论在家还是在学校,女儿总是被斥责的那一个。原来她几乎每时每刻在都面对这样的不公平。
她的委屈没人去安抚,她的申诉没人去聆听,于是她只能被成人的冷漠和忽视远远隔开,站在一个黑暗寂静的角落,哭得大声。她不知道谁能听见这哭声,但是她却知道若是不哭,她恐怕连被看见的资格都没有。
那是他的女儿啊!他嫡亲的血脉!他为什么看不见她也听不见她?若是没有梵伽罗的提醒,若是没有那份亲子鉴定书,这样的不公平她还要忍受多久?
沈友全的齿龈因为太过用力的咬合而渗出了鲜血。什么绿帽子、奸夫、出轨、背叛,都已经被他抛诸脑后,这些问题根本无法与女儿相比。他的心脏烧灼一般地疼,捣烂一般地疼,他从未好好看过女儿,可这一看竟差点把自己的心都看碎。
他狼狈万分地抹了把脸,然后大步朝幼儿园正门走去,他得把自己的女儿接出来,这样的委屈连他这个旁观者都受不了,更何况一个刚满五岁的孩子。
幼儿园老师再三确认:您是来接沈玉灵的?只沈玉灵一个?
对,我只接走沈玉灵。沈友全面无表情地点头。
那您在这里稍等一下。老师很快就牵着沈玉灵的小手出来了,她刚哭了一场,鼻头通红,眼睛略肿,脑袋上的沙子也没清理干净,整个人有些蔫巴巴的。看见父亲,她却立刻高兴起来,像只小鸟儿一般欢喜雀跃地扑过去。
被女儿的小手搂住脖颈,甜蜜蜜地叫着爸爸,本该十分普通的场景,沈友全却忽然心绪大恸。若非表情管理十分严谨,他差点就当着老师的面掉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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