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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6 章

    (挑灯看剑录同人/檀羽冲中心)碧空断 作者:种树书

    第 6 章

    华谷涵这才明白,这老汉看自己书生打扮,却是当作了来打抽丰的门客。心念一动,却也笑了起来,摸出些散碎银子塞到那老汉手中,一面道:“惭愧,在下是初来乍到,还望老丈多多提点。”

    那老汉往手心一摸,眉开眼笑,忙拉华谷涵桌边坐了,泡了壶新茶过来,坐到他对面,这才煞有介事地道:“官人不知,这济王府现今的王爷,是那小贝子的叔叔。方才那位小王爷檀世英,却是王爷的嫡亲儿子。若叫他见了你这般的打扮时,便要恼了。”

    华谷涵笑道:“以老丈所说,小王爷与那位贝子爷乃是叔伯兄弟。他堂兄既是喜欢读书人,他见了却为何要恼?”

    那老汉叹气道:“官人差了。想寻常人家遗下一金半银,还不免要争个大打出手,何况大家子的事情?老汉我听人说道,那小贝子的父亲,是现今道雄王爷的亲大哥。当年还在上京会宁府的时节,一场大仗打下来,这位王爷老爹兄弟都死了个干净,大嫂一病不起,位子便由他坐了……说来贝子,本该是那小王爷的……”

    华谷涵自然知道,金国胡俗,于长幼之分并不如何看重,兄终弟及所在多有,若这般父母双亡的孤儿,确是鲜有能袭爵者。却听那老汉又道:“后来小贝子长到十五六岁上,识得了当今的皇上……”往华谷涵面前凑了一凑,压低了声音道:“那时候皇上他,也还不是皇上……”

    完颜亮弑熙宗而登大统,中外皆知,这老汉所说,显是他做上京都元帅时之事;只是寻常百姓自不清楚这些官职如何,含糊了两句,又道:“那年冬天会宁府也下得好大雪,突然一天,便说万岁爷换人做了。转过春天,又说契丹人打西边儿打了过来,当真乱得不堪……”

    那“打西边儿打了过来”的契丹人,华谷涵在辽营亦有所闻。天德元年,西辽趁金国内乱未定,突越戈壁起兵,本是攻其无备的良机,却不知如何,只落了个无功而返。然辽军中说及此事,耶律元宜那时年幼不知,老将们却顾左右而言他,谁都不愿细说;此刻却听那老汉道:“……西边那仗打完,一道旨意就下到了济王府,小贝子做了贝子,这位小王爷可就……”

    果然一言惊起,当年西辽精兵,却原来是折在了个十七岁的未冠少年之手!金以战功立国,亦不闻有如此年少封爵者,无怪这老汉直到今日,还是一口一个“小贝子”了。

    那老汉还在絮絮叨叨地道:“我等小老百姓惹他不起,叫一声小王爷也罢啦,日常也不曾听他去打什么仗,便是在这街上耀武扬威。若瞧见你读书人时,少不得,平白要挨一顿鞭子……”说着鄙夷之情见于颜色,又道:“官人你去登他门儿,可要千万小心,依老汉看……咦?人呢?”

    对面座上空空一片,哪还有人影?那老汉揉揉眼睛,愣了半晌,心道今年这雪下得邪门,敢是叫老头子我都闹起癔症来了。

    人言侯门深如海,这济王府乃当朝第一亲贵,重楼叠阁,曲厦回廊,更是直占出五六条街面。华谷涵踏在飞檐角上纵目看去,不由只一皱眉,一时之间,却不知要寻向哪一个方向才是。

    冷风拂鬓,凉沁沁透人肌肤。忽听风中轻送,寒枝落雁,暮雨修修,却是七弦琴上弦动之声。

    华谷涵循声急掠,数不清朱户画梁眼前飒然而过,忽地一顿,却见数重院外,足下赫然现出了一座庭园。

    这园子大不似北地王府,园中数顷池水,三面皆是回廊一带、轩榭浮波,独榭边一石峭然照水,爬满了多年的老藤,一眼乍见,宛如身在江南。只是若真在江南,此时还是郁郁青青的时节,中都城初雪过后,却唯有水石皆白,映着傍暮长空色如黛青,一片萧瑟而已。

    琴声泠泠,正发自临水廊下。华谷涵在重门之外,听来还只是依稀,这时人愈近,听得便愈真,但闻声声抑抑,如泪沾襟。那操琴之人凭栏而坐,白狐裘袍扔在身后美人靠上,单披了一件长衫,秋水倒影,若不沾尘,却不是檀羽冲是谁?

    华谷涵忽然一阵犹豫,不知怎地,竟是不愿去扰了这琴声。目光扫过,却见正南数间山房,门上只悬一匾,阴绿木刻,波磔如剑,颜其额曰“静思”,正是那夜帅帐中所见的笔迹,瞬间心中一动,暗道:“‘静言思之,不能奋飞’……此不祥之典,却为何用在这里?”

    只是他不愿扰了琴,旁人却未必。忽听靴声橐橐,有个后生踢开园门,大踏步直走进了进来,一身锦衣戎装鲜亮照眼,正是方才在府外所见的那小王爷檀世英。

    檀羽冲双眉微皱,指尖一沉,停住了琴弦,听着檀世英大声道:“今晚御宴,你又是不去了?”

    他说得高腔大嗓,只怕隔了几重院墙也能听得,檀羽冲却如不闻,垂目望着琴弦,直过了好一刻,檀世英眉扬目立,几已要暴跳了起来,方才道:“宣的是檀家,你既喜欢,你去便是。”

    檀世英直瞪着他,打喉咙底重重哈了一声,嘴角扭曲,似笑非笑地道:“好哥哥……好大方!御宴,哼,皇上不出面的,是哪一门子的御宴!谁不知道琼华岛百十千席,只为了见你贝子爷一个人罢啦……”

    暮光影中,华谷涵仍看得清清楚楚,这番话一出口,檀羽冲肩头便是微微一颤,指下微动,那琴弦之上,便“当当”地响了两声。

    古琴丝弦,既柔且细,这两声响也不如何响亮。檀世英却陡然只觉胸口剧震,仿佛当胸挨了什么东西一击,一口气生生被卡在了腔子里。两声响,便连退两步,下面的言语,纵他如何张嘴吐气,便是发不出来了。

    弦声倏止,万籁皆寂,檀世英不由大恨,用力呸了一声,猛一顿足,掉头便出园去了。

    靴声止处,檀羽冲推琴而起,缓缓地道:“好大胆的游侠儿——”

    华谷涵知他已见到了自己,也不隐瞒,纵身飘然落地,只一揖道:“不请自来,冒昧了!”

    檀羽冲却并不回礼,转眼看着那满池轻雪,雪光映目,眼光一如雪冷,低声道:“那耶律屋瀚已然死了……你走罢!”

    一言出口,如冰断雪,只将华谷涵一日间反复思虑,无数筹谋的问话,都生生堵了回去。

    其实如此结局,他并非不曾想到,只是耳听着那冷冰冰、硬梆梆,毫无起伏的语调,眼见着说话之人不过咫尺,半载以来,平生大败是在此人之手,万千人命却又是此人所赐,无数傲气、杀机、惊疑、诧异,一时间尽数兜上了心来,竟是如冰似火,不可抑制,猛一声长笑,道:“多谢相告!在下还有一事不明,倒要——请教!”

    一句话,却也出了檀羽冲的意料,转过头来向他凝视了片刻,道:“请说。”

    华谷涵这声问原是激愤而发,并无细思。只是一句出口,狂气已生,更不收敛,便道:“我闻女真族中以鹰为神。想鹰之为物,翔于九天之上,不栖荆莽之中,搏风凌霄,势如雷霆,方当得起一个神字。谁知今日一见……却原来屈于金玉笼底,俯就俗人之手,哪里是甚么神物,却是家养的爪牙!这其中道理,贝子爷……可肯指教么?”

    好一刻之间,檀羽冲只是一言不发。暮色渐沉渐浓,一层层落在他发上,肩上,衣衫上,将他整个人都罩在了一片浓重的暗影里,更看不清面上的神情。半日工夫,方才道:“好,好,问得好……我也有一事请问,未知,肯见教否?”

    华谷涵扬眉冷笑,道:“但教所知,知无不言。”

    檀羽冲倏然转过了身来,两个人的眼光,便当空正撞在了一处,但听檀羽冲道:“尊驾一人从军,果然可当百千之士,却可曾想过,至于万人为敌,胜负已定之时,该当如何?”

    华谷涵道:“义军既起,便教只剩下一人一剑,也绝无退意。一时胜负,何庸多言!”

    檀羽冲道:“然则胜负之分,性命早定。生死当前,却又当如何?”

    华谷涵道:“大好男儿,但求血洒疆土,又岂有贪生畏死、顾虑许多之辈!”

    檀羽冲道:“只是这无数鲜血所洒之地,尽是胡儿疆土。”

    华谷涵道:“疆土有别,国仇家恨却是一般。如今宋辽同心,贝子爷该问的,难道不是你金国暴政,做来的好事么?!”

    这番话直如狂风暴雨一泻而下,竟无一分一刻的停顿。檀羽冲陡然仰头,发出了一声极短促尖利的冷笑,道:“哈!好一个宋辽同心……香花楼子,迎王师么?”

    “我本汉人,陷于涂炭,朝廷不加拯救,无路自归,何啻大旱之望云霓。若兴师吊民,不独箪食壶浆,当以香花楼子界首迎接也。”

    北宋徽宗在日,只因这一语,宋室轻立海上之盟,联金灭辽,北方屏障人心由是尽失。七年之间,以至靖康之耻。华谷涵怒冲胸臆,猛一声喝道:“……你!”却是硬生生叫他逼了个无可置辩。

    一时间满园无声,冷风入廊,将两个人的衣衫发丝一起吹拂了起来。

    忽听檀羽冲低声道:“……是我失言了,尊驾……勿怪。”

    华谷涵万不想他竟会出言道歉,刹那一愣。却见檀羽冲转开了眼去,似是望着楼阁影后,天际那最后一抹将尽未尽的残光。而残光映照,眼底一片迷茫,竟仿佛在那无数暗影之后,看到了什么极远的地方,只听得话声一字一字,极缓极缓地吐出口来道:“去岁……三月辛巳,东海四县起兵而乱,海州、总管府合兵攻他,也是连月不下……”

    这几句话毫无来由,直说得莫名其妙。但这场东海之乱,金军过后十室九空,东园望一怒而助辽军,便是要为他家乡之人讨一个公道,华谷涵却是知道的。只是他此时此地,突然说起这一桩事,却又为了什么?

    “州府之兵连战连败,每一败,全军无还……于是御营舟师,奉旨而发……”

    东海乱时,完颜亮恶闻其事,曾道:“朕意不在一邑,将以试舟师耳。”但遣水师九百而破敌近万,东海舟橹不起,波为之平。华谷涵心头骤沉,又怎会还不知这一战是出自谁人之手?却只听那人的声音愈轻愈低,竟不知是在向华谷涵说话,还是只不过要说给他自己来听,暮色风中,直如幽魂——

    “败军受降的那一天,海州城外……这一边,是州府兵士家中披麻戴孝,那一边,五千余颗人头一起落地……一边素白,一边鲜红,映在一处,一处哭声震天,女真话,汉话,声声叫的都是父母、夫君、兄弟、儿子……血染疆土,血染……疆……土……哈!哈!哈哈哈哈……”

    最后这几声说是笑,却又哪里是笑,低沉暗哑,几不可闻,只听得一声声刺喉烧肺,入耳酸心。

    华谷涵愣在了那里。他平生之志,只道饥餐渴饮匈奴血肉,今日突然之间,却似听到了一个冰冷的,让人骨髓热血都仿佛冻做了冰的噩梦。这个梦,却是他连在梦中,也从来不曾想到过的。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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