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师[出书版] 作者:小伍
便上书辞官,带父亲回原籍安葬。从此以后,我们姐弟三人,齐心一力侍奉母亲。只以农桑为事,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可好?”
母亲怔怔道:“你果然放得下宫中的锦衣玉食,放得下皇帝的恩宠?”
我缓缓伏在母亲膝头,柔声道:“只要母亲安心,玉机没有什么放不下的。”
母亲伸出左手,抚着我的鬓发。她的掌心柔软,指尖却冰冷如铁。“那你现在就写辞官表,就在你父亲的灵前写。”
朱云道:“母亲――”
我站起身,顺从道:“是。”于是向绿萼道,“备文房四宝。”
绿萼焦急道:“姑娘,您怎么能辞官――”我瞥了她一眼,她顿时张口无言,扁了扁嘴,亲自带两人从暖阁中搬了一张小桌出来,备下笔墨纸张。我提笔道:
“臣闻天地之性人为贵,人之行莫大于孝。[6]诗曰:哀哀父母,生我劬劳。[7]今臣父为盗贼残,骨肉捶挞为泥,身膏草野,精魂不收于天。臣追事惟往,痛伤心目。且臣忝属内位,言不能奖,行不足称,加身被恶疾,恐一日先填沟壑,无以报德塞责。愿辞官避贤,服尽孝。敢冒宸严,布此悲乞。”
写罢封好,交予绿萼,命她唤起小钱,亲自送入宫中。绿萼无奈,只得去了。
母亲目有愧色,舒一口气,复又担心道:“望陛下能准奏才好。”
我微微一笑:“他不准奏,我便再上书。”
朱云似是生怕母亲也要他写下什么保证似的,忙在一旁道:“母亲,二姐抛下从五品女丞之位回家侍奉,可见是真心孝顺。母亲也疼二姐一疼,二姐辛苦了一夜,该歇息了。”
我确实已双眼饧涩,疲惫不堪。母亲心疼地看着我:“你守了一夜,去歇着吧。这里有我和你姐姐。”
朱云跳起身来,呵欠连天地道:“母亲,儿子在城外也一宿没合眼。”
母亲叹一口气:“你们姐弟俩都去吧,睡到几时起来都不打紧。”
于是我俩行礼退下。朱云挽起我的胳膊,轻声道:“二姐,我们去你屋里说。”说着与我一道踏出门就往左拐。忽听母亲在身后道:“云弟,你的屋子在右边。”朱云回身道:“二姐的丫头不在,我送二姐回房。”
回到旧时屋中,朱云立刻掩了门道:“二姐当真要辞官?”
我淡淡道:“奏书都写出去了,难道还有假?”
朱云道:“我知道二姐不在意荣华富贵,可是二姐在宫中就没有在意牵挂的人么?”
我坐在旧时的妆台前,打开小时惯用的纹彩蝶填漆梳头盒子,但见幼时心爱的嫩黄色发带被母亲卷得齐齐整整,像秋后的枯草,万分寂寞地蜷在一角。一枚碎玉攒成的花钗曾是我最珍视的,现在看来杂乱而简陋。连镜中亦生了一两点锈,像漫漫长路上最先到达的两座不起眼的路碑――原来我已走出那么远。大局已定,是时候离开了。
我将珠花别在鬓边,对镜道:“我最牵挂的,是我从前服侍过的弘阳郡王殿下。但他立志为母亲守陵,也不在宫中了。”
朱云懔艘簧道:“二姐不是喜欢皇帝么?”
我周身一颤,毛发倒竖,花钗顿时掉了下来。朱云右手一抄,接在手中。我不动声色地从他掌心中取过花钗,放入盒中,缓缓掩上盖子,“是谁这样说的?”
朱云低了头道:“是……世子哥哥。”
我摇头道:“两个大好男儿,骑在马上就谈这些女儿家的情事?连我都不屑去说。”
朱云顿时红了脸,好一会儿才涎皮赖脸道:“好二姐,你别生气,我再也不说了。”见我不理会他,他又变了颜色,怏怏不乐道,“只是二姐这等人品见识,不做女官可惜了。我还想长大了和二姐一道建立一番事业,这下还有什么指望?”
我又好气又好笑,“我和你?”
朱云道:“就像卫青和卫皇后……”
我斥道:“不许胡说!”朱云伸了伸舌头,不敢再说。我斜了他一眼,叹息道:“我倦得很,还请你快告诉我详情,好让我安心睡觉。”
朱云道:“此事说来话长。二姐,你先叫那四大金刚去沏壶茶来,解解渴,也提提神。”
我一怔,才明白他说的“四大金刚”就是小简从宫里带出来的四个内监,也不禁好笑。于是开门吩咐茶水。不一时茶水点心齐备,朱云请我坐在上首,自己在下相陪。他定了定神,恭敬道:“二姐容禀。父亲去后,府衙来人勘验了尸首,所言与曹驸马相同。我只觉蹊跷。二姐请想,那伙歹人将父亲掳了去,若是求财,何必将父亲打成这副模样?他们是想从父亲口中逼问出什么,这才用了酷刑。据我猜想,他们多半什么也没有问出来。”
“何以见得?”
朱云啧的一声道:“二姐想,倘若父亲招认了什么,他们要么留着活口对质,要么打死埋了,岂不是人不知鬼不觉?何必又上药又穿衣裳,还在父亲身边生火,好像生怕父亲有个什么闪失似的。最要紧的是,他们做成一副劫杀的样子,当真费人思量。”
我满意道:“甚好。”
朱云道:“什么‘甚好’?”
我微微一笑,“你肯仔细想,且有所得,甚好。”说着亲手搛了一块酥皮茶点在他面前的小瓷碟中,“这是二姐赏你的。”
朱云道:“多谢二姐。”他的牙齿刚刚在酥皮上磕出两片碎屑,忽而目光一闪,放下竹箸道,“二姐这样夸赞我,可见是胸有成竹。倒要请二姐指教。”
我摇头道:“我并不知你在城外查到些什么,如何教你?你且说你的,我帮你一起想就是了。”
朱云道:“是。”说罢吞下茶点,又道,“当时世子哥哥也来了府里,他说伤心无益,让我带着他手下十几个心腹出城查探。趁事情还没过去多久,天又亮着,说不定能查到些端倪。于是我赶忙出城,兵分两路,我带一路去了父亲失踪的李家铺子,另一路去了发现父亲的石屋。”
我又道:“甚好。”
朱云道:“前一次我带着衙差们去李记是晚上,到处黑黢黢的也没仔细瞧。这一次我将李记里里外外都细细看了一遍,终于在一堆散乱的圆木下发现了父亲所佩戴的荷花钱袋,五十两白银一锭不少。钱袋掉得并不深,这些歹人却没有捡去,我猜想,他们多半志不在求财。”说罢眯起双眼觑着我,似乎在等我说“甚好”。
于是我说道:“甚好。”
第四章 鲜克有终
朱云接着道:“我又去李湛之小解的茅厕站了一会儿,果然看不到院中情形。又命他们大声叫嚷,听得倒是清楚。但李湛之却说他从未听到过任何声响。我想,要么是他在说谎,要么便是那伙歹人手脚太快,父亲来不及叫嚷。我又查看了后院土墙下的足迹,一无所得。想来那时还是早晨,霜雪冻着,地还是硬的,留不下足印。于是又查看墙上的衰草,并没有折断的痕迹,土墙也没有崩缺。后院的门栓和锁都是旧物,没有破坏和更换过的痕迹。说明这伙歹人并不是越墙而入,也不是破门而入。我猜他们是假扮客商经由铺面从前门进来,趁父亲不备,掩住了父亲口鼻,父亲无法出声示警,只得丢下钱袋。二姐,你说我想得对不对?”
我颔首道:“甚好。”
朱云道:“这也解释了那李记铺子的掌柜为何逃得影儿都不见,定是心中有鬼。时间紧迫,我也无暇去寻他出来细问。于是揣了父亲的钱袋,赶往石屋。我赶到石屋的时候,门口只有一个人等我。说其他人已经顺着石屋前最新的车辙,追到芦花渡去了。我在石屋中细细查看了一番,里面干净得很,连一丝血迹都没有。父亲躺过的干草排得齐齐整整,火盆却不知被谁拿走了。石屋门口只有一道又长又清楚的车辙,这定是晌午留下的。”
“何以见得?”
朱云道:“早上土地都被冻硬了,只有晌午太阳高了,天气暖了,泥土才会松软,如此才能留下那么清楚的车辙印子。而父亲被发现的时候,正是晌午。可见他们将父亲扔下不久,我们就到了石屋。”说着一拍大腿道,“我真恨我自己,我若早到半刻,就能遇上了!”
我轻轻揉搓着他的手心道:“你若是赶了个正着,也未必能问出什么,说不定还要和他们追打。这些都是亡命之徒,若一时性起,伤了你可怎么好?你是家中唯一的男丁,万不可有一点儿闪失,让母亲伤心。以后遇事也要多思多想,万不可冲动。子曰――”
朱云摆手道:“罢了罢了。我只听二姐的,不听子的。小弟都记下了,二姐放心。”
我在他手心轻拍一记,道:“甚好。”
朱云道:“我沿着那车辙赶到芦花渡,也只有一个人在等我。他说其他人都被他打发去上下游的渡头打探消息了。只留他在芦花渡细细询问停靠的船只,有没有谁看到从船上抬下一个人来,装进了马车运走的。此时已是傍晚,天快黑了,许多从汴城水门出城的船只停靠过来,都说没见过。做买卖的早上驾船进城,傍晚才出城,而父亲被抬上车的时候,是晌午时分,再加上快过新年,水面上自然没什么船,实属常事。此时天已黑尽,派到别的渡头的人也都回来了,纷纷说没有问到。就在绝望之时,水面上冉冉一盏孤灯飘了过来,在我们面前停下。我拿灯上前一照,原来是个沿街卖腊货的中年男人,身着灰布棉直裰,腰里挂着两串脏兮兮的腊肠和两只腊鸭,额角和颧骨还带着伤。他见我拿灯照他,顿时没好气起来,骂我晃了他的眼睛。照我平日的脾性,我定要把他按在地上捶两下才解气,但此时父亲的事情要紧,况我还有事要问他,故此忍着气听他骂了好一会儿。原来此人在城中逗留太久,出水门时已经迟了,被两个小兵为难,问他要没有卖出去的腊肠和腊鸭,他不给,那两个小兵便打了他两下。后来又抱怨他的婆娘,说早起绊了半日的嘴,才误了进城卖货的时辰。他进城本来就迟,还在渡头看到船上抬下一个死人,晦气得很,怪不得一天都没运气,货没卖完不说,还吃人一顿拳脚,回来还要被人晃眼睛。我一听,连忙将父亲钱袋中的一个十两的银锭子拿出来,让他说明抬死人之事。”
我听得入神,不觉微笑道:“你为他转运了。甚好。”
朱云道:“那人说,他快晌午才赶到芦花渡,刚刚驶离渡头,便见两艘竹篷小船迎面驶了过来,在渡头停下,抬下来一个半死不活的男人,塞进马车便走了。因他好奇多看了一眼,还被人扔了石头,险些砸中了脑袋,因此一天没好气。”
我问道:“那船从哪里来?什么模样?”
朱云道:“既然是迎面驶来,多半是从水门中出来。听那男子说,船是最常见的竹篷小舟,分别刷着‘丁子’二字与‘丁丑’二字。应是汴城船埠可随意租借的小船。”
我忍不住道:“这农人竟然认字。”
朱云微笑道:“当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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