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鸡精要做大妖怪[出书版] 作者:尘夜
,隔了片刻,它耳朵里终于听到那人的声音,他高声叫喊着:「哇啊──」
古泰来手上顿了一顿,顾不得接下周召吉的杀势,连肩膀被划伤了也未注意,便从他身边擦过,一个跳跃翻身入了房。
月光下,姬小彩正坐在地上,满脸通红,身上趴着个什么都没穿的男人。
周召吉也跟着翻进来,看了忍不住哈哈大笑出声:「小菜鸡,你相好的来找你了啊!」
姬小彩惶恐地望了眼古泰来,拼命去推身上抱着他不放的家伙:「走、走开,我不认识你!」又对古泰来急急解释,「我真的不认识他!道长,你相信我!」
周召吉搭着古泰来的肩膀,没大没小的样子,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我说你相好的来找你,关我师兄什么事啊?做什么要他相信!」
姬小彩都快哭出来了,那男人光着身体紧紧抱着他,还拼命往他身上蹭,说有多别扭就有多别扭,他只能拼命挣扎着想要脱身,可对方的力气实在很大。
古泰来弯下腰,手搭在那男人肩膀上,用了力将他不容抗拒地转过来。
这倒是个生得很是白净的男人,身上虽未着寸缕,形容却并不猥琐,脸上的表情是欣喜。
古泰来问他:「鬼?」
男人一脸茫然。
周召吉也凑过脸来问:「妖?」
男人依然一脸茫然。
周召吉一拍大腿:「傻子!」
姬小彩在迷迷糊糊的时候还觉得昨夜只是作了个梦而已,一旦清醒过来就马上体认到现实的不容置疑。那光溜溜的水鬼就趴在他的枕边,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脸孔,依旧带着欣喜又满足的表情,打量他──与昨晚临睡前看到的一模一样。
房门被打开,刚刚晨练完毕的古泰来进来,手里拿着件粗布衣裳,丢到水鬼身上,淡淡道:「穿上。」
水鬼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这件东西,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似乎从没试过穿衣这码事。姬小彩只能认命地叹口气,将衣服接过来,说:「你站起来,我给你穿。」做了个手势,「手这样。」
水鬼马上兴高采烈地爬起来了,张开手,乖乖地任姬小彩往他身上套里衣外袍,还咧着嘴直乐。姬小彩给他把衣服穿完了,又让他坐下,替他梳上头发,最后用根木簪簪起来,这么弄完一瞧,忽略苍白的脸色,这水鬼倒还真是个斯斯文文的白净书生。
古泰来看了看说:「收拾完了早些出去查查,这事早完早好。」
姬小彩赶取「哦」了一声,急匆匆跑出去洗漱。
昨晚,古泰来把水鬼从姬小彩身上扒下来,审视一番后下了结论:「这水鬼对你执念很深,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打散他,彻底了断;二、赶走他,我们尽速离开这里。」
姬小彩问:「我们离开这里的话,他会怎样?」
古泰来说:「看他造化。」
周召吉在旁边插嘴:「如果找到感兴趣的新目标呢,就会把你忘了,不然,因为他不能离开这个镇,就只能想着你呀想着你呀想着你呀,然后慢慢衰弱至死,魂飞魄散。」
姬小彩看看那个被古泰来抓着还努力转过头来看向自己,一脸痴情模样的水鬼,犹豫了下,还是抱着对古泰来日渐壮大的信任与胆子,试探地问:「道长,我们是不是可以帮他一把,如果了却了心愿的话,他就能入轮回了,这样也就不用死了。」
古泰来没答话,周召吉先笑起来,连连拍着古泰来的肩膀说:「不得了,你的宝贝小菜鸡对这个相好的可是用情极深啊!」又说,「对了,明日就是初七,那师兄你是帮还是不帮呢?」
他这后半句话口气微妙,姬小彩听不明白,只觉得话中有话,去看古泰来,却只是面无表情。姬小彩忍不住想起静王府因自己一念之差闹出来的事,瞬间犹豫起来,拿不准内中门道,想此事是不是最好高高挂起,可看那水鬼,又忍不住心软。
古泰来却只是沉默了一下,便爽快答应「好」,干脆利落得其他两人都有些反应不及。而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才吃过早饭,周召吉就火速赶来了,是一副来看好戏的样子。
古泰来问他:「你来干嘛?」
他就一脸真诚地:「来帮忙。」
姬小彩都不相信周召吉是来帮忙的,古泰来也不戳穿他。
周召吉先看了古泰来一阵,神情里莫名有些失望,跟着就晃晃悠悠地来看那个水鬼,赞道:「看起来象样多了嘛。」又问,「搞清楚来历了吗?」
姬小彩摇摇头:「他什么都不记得了,连自己是个什么都不知道。」
周召吉于是问:「你叫什么名字?」
水鬼没理他,只对着姬小彩一脸幸福傻笑。
周召吉摸摸下巴:「这样啊,不如我给你取个名字好了。」
姬小彩这回眼疾手快,说:「道长不要叫他傻子啊!」
周召吉把两个眼睛都笑弯了,说:「小菜鸡,你把我想那么坏干嘛?」
姬小彩默默流泪想,你先把小菜鸡这个称呼给我改了。
周召吉又问:「你是锦河里来的吧?」
这次水鬼有了反应,点点头,嘴巴动了又动,但就是没声音。这水鬼生前似是个哑巴。
周召吉把手一挥:「自水来,因水生……好,以后你就叫水根了!」
水鬼拼命摇头,显然对这名字十分不满意。
姬小彩实在对周召吉的恶习深恶痛绝,灵机一动,想到锦河那盏与水鬼似乎有着万千关系的莲花水灯,便问他:「你是莲花水灯里来的?」
水鬼马上点点头。
「那么……莲生?叫你莲生好不好?」
「莲……生……」水鬼愣了愣,嘴巴一张一合,跟着竟发出沙哑的声音,像是多年没使用过嗓子的人,突然开口说了话一样。
「莲……生……」他说,「我想起来了……我叫莲生……」
名字叫莲生,年纪在二十出头,相貌画了像,死在月老庙后门外的锦河一段,死的时候恐怕正是某年七夕时分。
姬小彩觉得有这么多线索,查起来应该并不费力,但事实却出乎他的意料。
一路问去,他们始终没有得到有力的线索。
长兴镇是个住户相对稳定的小城镇,并不当得通衢要道,途经此镇的行贾游人也就不多,如果曾经有外乡人死在锦河里,想必会令人印象深刻,但打听了好几户附近的人家,都说没有关于此事的印象,可如若认为莲生是本地人,在这个人口不多,家家户户都有些关系的城镇中,他的死被湮没在人们的记忆中又显得更为奇怪。
正午的太阳正烈,姬小彩将莲生藏到随身带着的油纸伞里,踩着发烫的河堤,到处打探消息。周召吉号称来帮忙,走了两处,一看太阳太猛,就脚底抹油了,倒是古泰来始终在旁边陪着,气场强大,就算一言不发,也让人觉得牢靠。
姬小彩心里一面觉得太劳烦古泰来,一面又觉得古泰来如果不在身边,让自己一个人查这事,就更会没精打采,天人交战,很矛盾。
将锦河两岸的一些人家都问了一遍,还是一无所获。姬小彩也忍不住怀疑了,问:「莲生会不会不是死在锦河里,而是从其他什么地方漂过来的。」
古泰来说:「就算尸首漂去别的地方,鬼魂也只会徘徊在死前待的最后场所。」
姬小彩也知道自己问了个傻问题,但实在是有些想不明白了:「怎么会一点都查不到呢?难道没有人认识他?」
古泰来想了想,走到锦河边,弯下身去,口中念了一句什么,右手食、中二指于河面上划了个道符,片刻之后,却见水面微微起了涟漪,像有口泉眼在水面下涌动一般,水纹慢慢起来,古泰来说:「恭请锦河河神。」
水练猛然喷起来,跟着从水里跳出个身着湖蓝衣裳的半大少年来。少年生得很是精神,神情就太傲慢,抱着双臂道:「来者何人,胆敢不备办供奉就冒冒失失请本神君出来!」
姬小彩正要开口,那少年看到姬小彩,马上两个眼睛都发了光,跳过来说,「好啊,原来是你这小妖抓了我河里的小傻子,怪不得我昨晚都没见着他!小傻子,你别怕,本神君现在就来救你!」两手在空中一抓,变了杆簪缨枪出来就往姬小彩当胸刺去。
事出突然,姬小彩急抽了妖剑,将那枪一挡,「咻」的一声……长枪飞天上去了。
姬小彩傻了,少年也傻了,好半天,用力咳了一声道:「兀那小妖,竟还有点本事!看本神君神拳!」一拳砸在姬小彩身上,竟然不怎么疼。
姬小彩狐疑地望着那少年。少年被他看得脸通红,愤道:「本神君只是心善,想再给你个机会,下一拳你就知道好歹了!嘿呀!」
姬小彩一个手居然把那一拳接下来了。
少年彻底怒了:「嘿呀嘿呀嘿呀!」
没一拳打得中的……
古泰来从后面伸个手过来,揪着少年的衣领把他提起来,问:「河神呢?」
他身量高,少年被他提着衣领,根本踩不到地,两腿在空中踢蹬着骂骂咧咧:「臭道士,妖人,快放开本神君!不然要你们尝尝我的厉害!」
姬小彩跑去把那柄飞出去的长枪捡回来,尽可能和善地问:「小弟,你家大人呢?」
那少年气得一对蓝色大眼睛都要喷出火来了,怒冲冲道:「本神君才不是什么小弟!本神君就是这锦河的河神,堂堂钱塘龙王的么子广元!」
古泰来看看姬小彩,姬小彩也看看古泰来。
钱塘龙王有数个儿子,好像确有个最小的,分在外面管条小河,说起来今年两百岁都不到吧。
古泰来一松手,那少年就跳到地上一把抢了姬小彩手里的长枪,「蹭蹭蹭」倒退数步,满脸戒备地:「你们要干什么?」又问,「怎样才肯把小傻子放回来?」
姬小彩这才反应过来,问:「你说莲生?」
广元说:「他是本神君罩的人,你们开个条件!」
「条件?」古泰来对广元勾勾手指。姬小彩太熟悉那个动作了,下意识地捂住了额头,果然,跟着就听到广元一声凄厉的惨叫。
古泰来冷冷说:「求人之前记得先放低自己的姿态。」
第七章 左右为难择前路
古泰来将广元拎回客栈,期间河神大人一路骂骂咧咧,吵吵不休,挨了古泰来数十下爆栗后,终于顶着满头包委屈认命,一被放下地,自动远离古泰来身边十步,站到角落去。
古泰来给自己倒了杯水,掇了条凳子坐下,对广元勾勾手指:「过来。」
小孩在角落倔着,死活不肯动一步,努力傲气却口气虚软说:「才、才不过来!」
古泰来也不逼他,慢条斯理喝了口茶,对姬小彩说:「把莲生放出来。」
姬小彩赶紧将那柄油纸伞撑开来,从脚到头,莲生的样子慢慢显现,或者是因为曝晒在日光下的缘故,虽然有伞遮挡,又有古泰来与姬小彩护着,比起早晨的时候,他的形象要更苍白也更单薄些,但对于姬小彩的态度却一如既往的热情。一现身,就只顾着痴痴盯住他看,对房里其他两人视若无睹。
广元一见着莲生,当即欢呼一声,就从角落奔出来,要去摸他,跑过古泰来身边却跑不动了――古泰来伸了一条腿踩住了广元漂亮衣服上荡下来的飘带。
「收起来。」古泰来说。
姬小彩「啊?」了一声。
古泰来说:「莲生,收起来。」
姬小彩赶紧又把莲生收回纸伞里,广元眼睁睁瞅着莲生在自己一步之遥又消失了,两个小拳头握得死紧。姬小彩看着都觉得这孩子怪可怜的,古泰来这根本就是在欺负弱小啊!
古泰来说:「现在肯过来了?」
广元「刷」地掉过头来,大眼睛瞪得死圆死圆,像在努力压抑着什么。
古泰来又说:「没本事少学人穿这种华而不实的衣服,飘带、广袖、长下摆,还嫌自己输得不够难看是不是?」
广元小嘴巴瘪了瘪。
姬小彩看不下去了,小心翼翼地:「道长,他只是个小孩子……」
古泰来说:「他两百岁一个龙子,连你都打不过,白活了!」
姬小彩深受打击,蹲到一边去默默流泪了。
广元一副眉头皱起来,忍了又忍,终于「呜哇」一声哭出来,哭得比死了爹妈还惨,嘴里一个劲地骂:「臭道士、坏道士,你不要脸!你欺负我一个小孩,你会有报应的!呜呜呜!我叫我爹我大哥二哥三四五六七八九哥来揍你,呜哇――」
古泰来由着他哭,自己只悠闲喝茶。到广元哭得一抽一抽来看他,问:「怎么不哭了?接着哭啊!」
广元迷惑地吸溜着鼻子,眼泪汪汪的。
古泰来另倒了一杯茶水,推过去:「喝。」
广元嘴硬:「才不……嗝……才不要喝……」
古泰来也不强迫他,问:「你想把莲生要回去?」
广元点点头。
古泰来说:「要回去做什么?他是你什么人?」
广元一张脸瞬间变得通通红,用比蚊子大不了多少的声音说:「他是我……我罩的人,我保护他!」
古泰来说:「就你这点本事?」
广元的头深深低下去了,浑身上下都写着不甘。
古泰来说:「你要保护他,这点本事怎么行?一个堂堂二百岁的龙子,只会一哭二闹三上吊,你爹妈怎么教你的?」见广元答不上来,又问,「你知不知道,因为你,这水鬼快要死了?」
广元惊愕地抬起头来,姬小彩也同样愣住了,问:「道长,你说什么?」
古泰来说:「早上周召吉只说了一半,就算你不出现,莲生也差不多要魂飞魄散了。他在这锦河成鬼已久,心中有个执念才成了气候,执念太深,可他又被困在河里无处托付,时间一久,渐渐就将自己过往都埋没了,这才是他忘记过去的真正原因。如果你不出现,他也会在这河里渐渐衰弱下去,直到被执念吞噬干净;你出现,重给了他一个实现执念的可能,倘或他了了心愿,便能重入轮回,否则,便还是死,比之前更快。」
广元两个眼睛又红了,讷讷地:「怎么会……我……我不知道……我以为留着小傻子是保护他……」
古泰来问他:「你不想莲生走是不是?」
广元难为情地点点头。
古泰来说:「那你选择吧,带他回去,你还能陪他过上一阵,运气好的话,一两年,要不然,找到他的过去,送他入轮回,在这几天里,你们就差不多该告别了,也许几十年后,你们还能再见。」
广元严肃起来,认真地问:「几十年后,我们真的还能再见吗?」
古泰来回答:「这不是我能保证的,如果你们有缘,或者可以再见,但我提醒你一点,莲生投胎以后,前尘过往便都了断了,他有他新的缘分,你不是人,未必再有于他一生中立足之地。」
他这话说得极其冷静,内容却是无比残酷,就连姬小彩听了都觉得犹如胸口压了块沉甸甸的大石,左右为难,怎么选,都是分别。几年或者几十年,比之永久如何一提?
他忽而又想到古泰来在静王府说过的那句话:『解不掉灵仙玉,我就赔你一辈子,等我死了,你再想别的办法!』
只是一瞬间,姬小彩莫名觉得惶恐起来!
比之妖的寿命,人的寿数短到不能再短!他与古泰来到现在相处了快两个月,开始时很害怕,想着有朝一日能从这个怪道士身边逃走就好了,连带着他的死也成为潜意识中一个逃出生天的期限,还觉得时间过得太慢,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便会觉得能够留在古泰来的身边其实是件不错的事情,虽然会被凶,会被卖,但每天都过得很愉快,觉得时间过得很快……
『等我死了……』
到古泰来死的那一天,自己会怎样?
淡淡笑着的胡朱说:『那我便守他生生世世。』
姬小彩突然就有些糊涂,又似有所悟,那边,广元已经下了结论。
「我选帮小傻子实现心愿。」
姬小彩「咦」了一声:「如果莲生实现了心愿,就会走了,以后你们未必能见着。」
广元却像个大人样的挺起胸膛,正色说:「你笨啊,这也比小傻子永远消失了的好!」
姬小彩还是有些不理解:「广元,你想清楚了?」
广元说:「本神君当然想清楚了!小傻子就算投胎了也不会忘了本神君的,本神君有自信。」又说,「如果他敢忘了本神君,本神君就天天上他们家闹去!再说,几十年后,本神君一定变得很厉害啦,到时候就连你那个道士也肯定比不过本神君!」说得自信满满,简直是壮志满怀。
古泰来放下茶杯,微微笑道:「谨遵锦河河神法意。」
姬小彩望着古泰来,忽然想起来,胡朱还说过一句话。
她说:『你现在还小,总有一天也能找到令你心甘情愿厮守一生的那个。』
然而,就算得到广元的帮助,对追寻莲生的过去却并没有太大的推助,因为广元是在三十年前赴任锦河河神,而他上任的时候,莲生已经在锦河中待着了。这足以证明为何姬小彩没能从锦河附近的住户处打听到莲生的消息――三十年前,长兴镇外的锦河附近本没有住家,是在这三十年里,长兴镇的人口逐渐增多,才有人陆续搬到了镇外的锦河畔,成了气候。
但,也至少知道了一点,莲生是在三十年前便过世了的人,如要打听关于他的消息,找长兴镇上上了年纪的老人会更可行。
姬小彩问古泰来可不可以试着请教当地的土地爷,古泰来却说,这种事,以他的能力办不到。姬小彩多少觉得奇怪,在临安天子脚下,古泰来尚能请动当地土地,追查灵虚道长之事,为何到了个小镇却反而不行?这就如同请得动京官,如何请不动地方官一样令人不解。
广元说,道士不行本神君可以去问,结果去了一阵,两手空空地回来了,说人不在。姬小彩这才想起来,农历七月正是鬼门大开之时,土地、城隍皆忙于平衡阴阳两界,防止恶鬼出逃人间,引起纷乱,谁也没空来管这档闲事。
但也并不是一无所获,广元也算机灵,找阴司小吏抄录了长兴镇近百年来死于锦河之人的名录,一一对照着来查。
本朝开朝至今已有了四任天子,当今天子即位到现在十一年,再往上数,几位皇上分别在位二十七、二十、九年,换言之,百年的时间跨越了两个王朝。但因前朝末年,苛捐赋税过重,民不聊生,古泰来判定,莲生倘或死在前朝,便不该是栖生在这莲花水灯之内,当时连活命都是件难事,何况是过七夕,因而,大体都认定莲生应该是自当今太上皇执政期上溯至开朝初之人。
然而,查阅了开朝至今的记录,甚至将前朝的记录一并查阅的情况下,却并没有一个七夕死于锦河,名叫莲生的年轻男子。
「莫不是莲生记错了,他本名并不叫做莲生?」姬小彩这么问的时候,莲生就守在他的身旁,望着他直乐,似乎很喜欢听姬小彩叫他的名字。
姬小彩转头问他:「莲生,你能不能再想想,自己到底叫什么,住哪儿?」
他就乖乖想一想,张嘴用沙哑的声音说:「叫莲生,我叫莲生,莲花灯里生的莲生。」
姬小彩与古泰来彼此望望,毫无办法。
广元在旁边蹲地:「我认识小傻子三十年了,头一次听他说话……」
古泰来说:「阴司的记录未必是齐全的,莲生或者是个例外,否则也早该被鬼差拘了去。」
但这样一来,就更无从查起。
姬小彩想了半天,忽然问古泰来:「道长,为什么莲生会缠上我?」
广元马上跳起来说:「小傻子才不是缠上你,是……是……」
姬小彩摸着自己的脸问:「难道我长得像他挂念的人?」
莲生凑过来,忽而伸出冰冷的手,托着姬小彩的脸说:「等……等了你好久……」
广元嘴里一口茶都喷出来,气急败坏地去抱住他的腰往后拖,口里嚷嚷:「松手松手!小傻子不要摸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手会烂的!」
莲生被他抱着,两个手还在往前伸,说:「莲生……七夕……等了你好久!等不到……很寂寞……」
姬小彩忍不住转头去看古泰来,却见他凝视着自己,似乎在想什么。
「道长……」
古泰来问:「七夕节放莲花水灯是给心上人的吧?」他像是在问别人,但却是在思索而已。姬小彩还没回答,他已经得出结论,「莲生的执念无疑是情爱,执念的对象可能是个与你相像的男子,那人当年多半也在这镇上,两人曾经有情,但是当年七夕,莲生约对方锦河畔一见,对方却爽约了。」
姬小彩愣住了。
一个小城镇,男人喜欢上男人,他是个妖怪也知道是多么惊世骇俗的事,因此只能在七夕节,默默点燃一盏莲花水灯,传达对对方的感情,但是应该收下那盏莲花水灯的人,却一直没有出现,而他不知为何,便死在了那年的七夕,从此永远徘徊在锦河畔,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等待,直到把一切都忘记……
广元不由得松开了手,莲生马上扑到姬小彩的身边去,像个小孩子一样,羞涩地抱住他的手臂说:「等了你好久,终于来了,莲生很高兴!」
姬小彩心里觉得难受,忍不住问:「那个人为什么没来?明知道莲生在等他!」
古泰来说:「无外乎娶亲或者远走,总之是想了断这段关系。」
莲生的眼神在听到古泰来说完这句话的刹那便变得不对了,死命地抱住姬小彩的胳膊,发抖着说:「不要……不要娶别人……不要丢下莲生……」
古泰来说:「是第一种。」
如若阴司的记录查不到对应的,只能从阳世入手。这方面古泰来就没有周召吉本事大,凭着吹牛塞钱上下打点,第二天一早,衙门的簿册便到了手。然而,仵作的陈年卷宗基本与阴司纪录匹配,并没有查到相关莲生的只字片语,姬小彩拿着莲生的画像,比对着自己的脸,又到长兴镇上找一些老人问了一圈,也并没有人说认得莲生或者长得像他自己的男人。
姬小彩谢过询问的第七个老人,往街的另一侧走去。以妖怪来说,其实奔走数日也不会疲惫,但姬小彩觉得很累,他现在不知道,帮助莲生想起过去的一切是否是个正确的主意,如果那过去可能就是逼死他的原因……
一不留神便又走到了月老庙的门前,过了七夕,月老庙里进出的人却并未清减,姬小彩望着门内络绎进出的人或者妖,有些不明白。
他在山林活了五百年,除了修行,并不知情之一物为何,进入这人世,至今见着了三对,黄生与赵璎珞虽是个好结果,也经历了诸多磨折,胡朱与赵青彦却是那般田地,到了莲生,便连命都丢了,至死亦不得解脱。
如若情之一物,叫人伤心难受,甚至送了性命,为何又有这许多人要去求它?
姬小彩模模糊糊地想着,忽而觉得眼前站了个什么人,抬头一看,正是前日月老庙中见过的老头。姬小彩正想站起来与之打个招呼,却发现自己身软口哑,一点动弹不得。
老头看看他,又看看他背着的那柄伞,忽而指了指他怀里,说:「他人之物,尔当归还。」
姬小彩眼睁睁看着老头的手伸过来,自他怀里取出一件什么东西来。那是一根红色的绸带,正是月老庙后院大树上结着的那些许愿如意带,姬小彩那日在树下,不知怎么,居然携了根红绸出来。
姬小彩正想说些什么,猛然耳旁「嗡」的一声,睁眼一看,自己竟是坐在月老庙前的一块石头上打了个小小的盹。他还记得梦里所见,伸手到怀里一掏,竟然真的摸出根红绸来,那红绸似是很有些年数了,颜色已被风雨刷去了一层,显得黯淡。他将那红绸展开来一看,上面是两列漂亮的行书,写:「诚请上天垂怜,愿与吾弟贤之一世相伴。兄章进叩祷,癸卯年七月初七。」
肩上忽然挨了一下,姬小彩抬起头来,正是古泰来。
古泰来说:「查到一个人,你跟我来。」
第八章 一缕幽魂随水转
古泰来边走边说:「之前查的方向错了,我们一直在寻找一个二十出头,名叫莲生,死于某年七夕锦河中的男子,因为始终没有查到匹配的人选,无论名字叫不叫莲生,所以便认为可能是记录有缺漏,实则不然……」
姬小彩显然没有听明白,问:「那是什么原因?」
古泰来说:「上镇里找人问的时候,你都怎么问?」
姬小彩想了想说:「就问,三十年前有没有个年轻男子七夕的时候死于锦河里,名叫莲生,长得就像这画里这样?」
古泰来说:「如果名字不对呢?」
姬小彩思索一下说:「年月隔了许久,名字不对不至于影响太多吧,莲生也可能是个小名之类。」
古泰来又问:「如果相貌不对呢?」
姬小彩说:「如果相貌天差地远,那肯定不是同一人,但这三十年前的旧事,若不是莲生的亲戚,记不清他的长相也是情有可原。」
古泰来说:「对了,换做我,这种时候,多半会思索一下说,似乎有这么个人,但好像不是叫这个名字,或者长得与你这画上也不知是不是相像,但现在你听到的回答都是什么?」
「没有这么个人。」
古泰来说:「你再想想,为何如今大家都一口咬定没有这么个人,一个含糊其辞的人都没有?」
姬小彩想了半天,反复将自己的问题颠来倒去地咀嚼了几遍,蓦然像是想到什么,但却完全不敢置信――如果自己的想法坐实,那么从一开始的推测根本就错了,而且这还关系到莲生的身分……
他不确信了。
古泰来看姬小彩犹豫,已知他摸着了边,说:「就是那样,三十一年前,这镇上有个年轻男子,长得跟画里的男人相似,也曾于七夕掉入了锦河之中,前半段与我们所知的相同,但是,那男人并没有死,如今也还在这镇上,那个人的名字叫顾贤之。」
「顾贤之?」姬小彩猛然停下了脚步,一脸狐疑地看着古泰来,「圣贤之人的贤之?」
古泰来问:「怎么了?」
姬小彩从怀中掏出那根红绸来,说:「这是七夕的时候,我从月老庙后院的同心树上不小心带出来的。」
古泰来手才摸到那根红绸,姬小彩便感觉身后背的伞跳动了一下,等到古泰来将那根红绸接过去,身上的伞跳动得几乎要从肩上滑下来了,姬小彩不得不去将伞解下来,抱在手里轻声问:「莲生,怎么了?」
然而,那伞却并不领他的情,挣扎了一下,便跳脱了姬小彩的怀抱,蹦古泰来怀里去了。古泰来也愣了一下,看了那红绸,像是略有所悟,将红绸递还给姬小彩,那伞果然又果断掉了个头,跳回姬小彩怀里。
古泰来得出结论:「原来不是长得像,他会找上你,就是因为这根红绸,那个三十一年前爽约的男子恐怕就是这个章进。」
姬小彩心里惊疑不定,跟着古泰来穿过城镇,到了个院落面前,尚未进去,便听得屋里忽然传来一声凄切哭喊,跟着是几个女子嘤嘤哭声,断断续续,念些什么。院落门口站着广元,一脸的惶恐。
姬小彩向门里望进去,看到院里停着一口棺材,周召吉正与个中年男子说话。
古泰来只看了一眼,皱了皱眉道:「人没了?」
广元点点头:「就刚才的事。」
「走了没?」
「还没?」
正说着,便自不远处,看到一名白衣男子住日光下走过来,手里拿着支精巧五爪银纹饰的判官笔。他像是不存于此世之人,一路走来,并无一人看他一眼,哪怕他相貌脱俗,气度悠闲,便连走路都似乎与众不同,看似很慢,眨眼就到了面前。
那人来回看看古泰来一行,对广元端整行了个礼道:「谢必安见过锦河河神。」又看看古泰来和姬小彩,像是有些拿捏不定,末了对古泰来说,「这位上人是……」
古泰来摆摆手:「一介道士而已。」
白无常谢必安仍似是有些吃不准道:「在下是来此地接引一位方才过世之人。」
古泰来说:「神君公务,我等自是不会阻挠,只不过一会可否容我问那人几个问题?」
谢必安首肯,判官笔在空中一点一划,写个「引」字,跟着便见到自那院落屋中,慢慢走出一人。姬小彩看到,那是个上了年纪的老者,白发苍苍,弓背弯腰,一身的老态。他从院中走出,似是脑子还有些不清不楚,但看到院落里停放的棺材,却也渐渐明了,回身看一看屋内,便向院门口走去。经过周召吉身边的时候,周召吉向旁边让了让,对他微微一笑。
老人也淡淡笑笑,脸上很是平静,似乎因这一死,有些什么事是终于可以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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