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临城下[重生] 作者:扶风琉璃
后生小辈。
看来,眼下最紧要的,不是考虑谁忠谁奸,而是考虑谁足够聪明,又足够大胆。不然进错了府门,让人捆起来送到皇帝跟前也是极有可能的。
天色微明,王述之穿过半座建康城,忽然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看门楣上的“陆府”二字,唇边牵起一弯若有若无的弧度,拾级而上,抬手叩门。
门很快打开,应门的人一看是他,不等他开口便主动侧身让开,垂首恭敬道:“丞相快请进!”
王述之冷了半夜的眸子总算浮起一丝真正的笑意,微微颔首,抬脚跨过门槛,穿过中间的院子,走到前厅的正门口,见陆子修大步迎出来,笑道:“陆大人果真没让我失望。”
陆子修迅速打量他一眼,见他仅着一身不合体的中衣,却依旧是气度从容、神色笃定,忙笑着拱手:“能助丞相一臂之力,是下官的荣幸,丞相快请进。”
王述之原地站着,浅笑道:“陆大人可要想好了,眼下丞相府被围困,幕府怕是也凶多吉少,一旦王氏谋逆的罪名落实,你再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陆子修笑意温和,眸色倒是极为坚定:“既然丞相已经从皇宫里出来了,那这次王氏就绝对不会出事,丞相对下官有提携之恩,下官自然要知恩图报。”
王述之笑了笑,没再说什么,抬脚随他走了进去。
二人敞开了天窗,自然不必再多作寒暄,陆子修与他隔案对坐,让仆人送来一些点心与茶,开门见山:“丞相打算如何做?”
王述之顿了顿,眼底滑过一抹担忧:“不知大司马可曾掉头回荆州……”
“下官已经着人出城打探消息了。”
“嗯?”王述之诧异地看着他,一丝疑虑爬上心头,眸色微沉,“陆大人何时派人去的?”
“方才。”陆子修微微一笑,“下官哪有那么神通广大未卜先知,不过受人所托罢了。”
王述之怔了怔。
“丞相!”门口忽然传来一道极为熟悉的声音,这一声带着些轻颤与惊喜,将他耳膜震得嗡嗡作响,瞬间将他心头笼罩的云雾拨开,阴沉了大半夜的心绪忽地就明朗起来。
王述之急忙扭头,怔愣地看着一身短褐的司马嵘,见他立在在薄薄晨雾中,峻拔沉静,一如既往的令他悸动,心头的惊喜焦虑一闪而逝,急忙起身冲过去,微垂目光,对着他上下打量,接着手臂一伸,猛地将他抱住,一手在他后颈摩挲,力道极重:“晏清,你怎么还在城里?嗯?”
司马嵘后背一紧,立刻让他身上熟悉的气息困住,崩了一夜的心弦倏然断裂,或许是累极了,竟头一回在他怀中软了身子,嗓音也有些干涩:“丞相,你没事罢?”
“没事。”王述之有些贪恋地紧了紧双臂,很快将他松开,“是你请陆大人帮忙的?”
“是。”司马嵘点头,这才想起旁边还有别人,不由面色尴尬。
陆子修站在屋内,静静地看着门口二人亲密的姿势,眉头微皱,却在司马嵘转头看过来时,心里蓦地一松。
那双黑眸一直都是沉静望不见底的,那个身姿一直都是从容笃定的,他不是元生,即便长得一模一样,即便此刻穿着仆人的衣衫,与元生相像到骨子里,他也不是。
司马嵘走到他跟前,拱手道:“多谢陆大人赠衣,穿着极为合身。”
“元生在我身边待了八年,他的身量我会不知?”陆子修笑容和煦,神色疏淡,“举手之劳而已,只要你记得自己的承诺便好。”
“陆大人愿意为丞相雪中送炭,在下铭记于心,定不会食言。”司马嵘见王述之走到身边,转头看着他道,“丞相,我们恐怕不能在此地久留。”
“嗯。”王述之点点头,沉思片刻,微敛的眉心舒展开来,看向陆子修,“劳烦陆大人给我一匹快马。”
“好。丞相折腾了一夜,怕也是又累又饿,不妨与晏清先用早膳,下官这就叫人备马。”陆子修顿了顿,“不需要护卫么?”
“不必,人多了反倒不安全。”
“是。”陆子修很快吩咐下去,不仅备了马,还在褡裢中装了蒸饼与水,另给他们塞了一把刀、两把匕首,俱是锋利之物,倒的确尽心。
二人匆匆填了肚子,又在脸上略作修饰,装作下人在陆子修的安排与掩护下,有惊无险地出了北门,一路往二十万大军的方向急速奔去。
司马嵘坐在王述之身前,让他揽着腰,略有些不自在:“丞相,我坐后面罢。”
王述之将他抱得更紧,贴着他耳际轻笑:“怎么?你长得太高,将前面的路挡住了?”
“……”司马嵘面色微微僵住,咳了一声,顾左右而言他,“我们在城外安全处等候消息便是,为何还要去找大司马?”
王述之正要在他耳垂上轻啄一口,闻言顿住,无奈叹道:“我太了解伯父的性子了,怕他冲动行事,还是亲自去一趟才放心。”
司马嵘点点头,未在言语,只是行了没多久,忽地感觉额头一凉,顿时心生不妙,再一抬眼,果然见天上稀稀疏疏飘起细雨来,不由目瞪口呆:“什么都备齐了,就差一把伞,昨夜看天色异常便猜到会有雨,方才临走前却忘了。”
“唉……”王述之摸了摸额角的雨珠,“还以为陆子修聪明,想来也不过如此。”
司马嵘:“……”
王述之侧头盯着他看了许久,无声而叹,与他脸颊相贴,眸中晕开一抹柔和:“我不该带你出来的,昨夜吃了不少苦罢?瞧着气色不好。”
司马嵘脸上让他蹭出微热,心跳蓦地加速,垂眼道:“不要紧,说不定此刻陆府已经被搜查了,出来了也好。”
王述之点点头,唇畔似有似无地抵在他脸颊上:“幕府情况如何了?”
“与丞相府差不多,不过他们搜不出有用之物。”
王述之并未多问,只“嗯”了一声,短促、坚定,透着几分安心,以及对他的信任。
司马嵘心中缠着一丝疑惑,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丞相为何总这么信任我?我已经说了,我在利用你。”
王述之听得笑起来:“嗯,你不忍心对我撒谎。”
司马嵘语塞:“……”
“所以,也不会忍心看我出事。”王述之笑意加深,在他颈间亲了一口,一抬眼便见他耳尖微微泛起赤色,虽沉冷着一张脸,墨黑的眼睫却几不可见地轻颤了两下。
王述之见他脸颊上微微沾着雨珠,抬手给他擦了擦,随后勒停了马:“晏清,你坐到我后面去。”
“嗯?”司马嵘诧异地扭头看他,见他干净利落地下了马,将手伸过来,不明所以地撑着跳下去,“丞相怎么忽然改变心意了?”
王述之并未答话,只笑了笑,重新翻身上马,拉着他上来,又扯着他两只手臂绕在自己腰间,低声道:“贴着我。”
司马嵘蓦地明白过来,心神一阵恍惚,连带着眼前的景致也摇曳起来。
二人又往前行了一阵,雨势越来越大,王述之再次勒停马,抬脚从前面跳下去。
司马嵘看着他快步跑到路旁的池塘边,眉梢微动。
王述之够着手扯下两片较大的荷叶,抖了抖水珠便拿过来,上了马后往他头上扣了一片较大的,另一片扣在自己头上,笑意盎然:“聊胜于无。”
司马嵘看着他苦中作乐的模样,抬手在头顶按了按,“噗”一声笑起来。
第五十六章
入夜,大军就地扎营,王豫刚在帐中坐下,就有人进来道:“禀报大司马,庾大将军着人带话,邀您去他帐中,说有要事相商。”
“嗯?”王豫抬头朝他看过来,两道粗眉压出几分不屑,挥了挥手粗声道,“仗都打完了,我与他没什么好商量的,让他的人回去。”
那人领命而去,没多久又回来了:“禀大司马,庾大将军说此事非同小可,您若是不去,他的小命就保不住了,请您无论如何都要去救他一命,他将感激不尽。”
“保不住才好!”王豫低声骂了一句,不耐道,“那就让他找大夫,找我有什么用?”
“他说只有您能救他的命,换谁都不行。”
王豫双眼一瞪:“怎么没完没了的?这还下着雨呢,他找我有事相商,那就该利索地滚到我营帐中来,我去做什么?他连一个张勤都打不过,跟我摆什么谱?!”
“大司马所言极是,属下这就去传话。”那人抹抹冷汗,急退而出,没多久又跑了回来。
王豫侧头看过来,见他身后没人,不由皱眉:“没来?”
“来原本倒是来了,不过又回去了。庾大将军过河时,因石块被雨水冲得打滑,不当心崴进水里去了,被石子磕伤了脸不说,还摔折了一条胳膊。”
庾茂和王豫一向不合,只偶尔做一些面上的功夫,这次庾茂吃了败仗,他的大军灰溜溜回去了,只留了一些亲兵在身边,而王豫则带着二十万人马赶赴京城,因此晚上扎营时,庾茂自觉颜面羞愧,有意和他们离得远一些,隔河相望,没曾想却因隔着一条河出了这档子事。
王豫听得一愣,随即大笑不止:“哈哈哈哈!摔伤了?那可真是太好了!我得去瞧瞧!”说着起身拿起佩刀,掀开帘子大步走了出去。
旁边立即有亲兵跟上来替他打伞遮雨。
庾茂此时正坐在自己营帐中,脸上是大夫给他贴得膏药,手臂上缠着白布,看起来颇为凄惨,见王豫走了进来,连忙起身相迎,笑道:“大司马总算是来了!”
王豫朝他打量一眼,心满意足,冷笑道:“伤得不轻呐!”
“托大司马的福,只是轻伤。”
“战场上不曾受伤,倒是回京的路上伤着了,庾大将军可真是伤得不值啊!”王豫自顾自在一旁坐下,“找我有何事?”
庾茂眼底滑过一抹冷色,随即面露忧愁,在他下首正坐,叹道:“此次若没有大司马及时相救,末将怕是早就没命回来了,末将感激不尽,特邀大司马前来,一是为表达谢意,二是希望你我二人解除诸多误会,往后互相扶持,共戮胡贼!”
王豫摆了摆手:“不必,此次是为朝廷效力,不是为了救你。”
庾茂讪讪一笑:“不论如何,终究是救了末将与手底下诸多将领,大司马若是不嫌弃,那末将就此敬你一杯。”说着举起面前一只碗来。
王豫看都不看一眼,只打量他脸上手臂上的伤,漠然道:“军中不可饮酒。”
庾茂再次笑道:“这是以茶代酒。”
王豫朝自己面前的碗看了一眼,冷哼:“茶也不喝,庾大将军的茶,王某喝不起,怕头晕。”
庾茂眼角微跳,将自己的碗与他的对换:“大司马不会是信不过末将罢?末将身边统共就二三十人,大司马可是有二十万大军在此,大司马何不给末将一份薄面?也好叫末将尽尽心意。”
王豫神色不耐,起身道:“这就是你想说的?既无要事,那王某回去了。”
“哎!大司马请留步!”庾茂面色大变,急忙将他拦住,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末将确实有要事相求,这次末将吃了败仗,回去定会受到重罚,末将受罚不要紧,可末将担心的是……”说着便哽咽起来。
王豫挑眉,奇道:“担心什么?”
庾茂抹了把脸,再次举起碗:“此事关系重大,大司马若是饮了这碗茶,就是信任末将,末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王豫重新坐下,皱眉看着他。
庾茂咬咬牙,同时举起两只碗,左右各饮一口,随后将他那一碗放下,抬手道:“请!”
王豫这才打消疑虑,只是略有些嫌弃地看了看,见他将一碗喝了个底朝天,也跟着举起来一饮而尽:“好了,说罢。”
庾茂面露欣喜,挥挥手命左右退下,凑近王豫道:“此事关系到一个机密……”说着抬眼看他。
王豫眯了眯眼,忽觉头有些昏沉,又晃了晃脑袋,心中顿时警铃大作,虽暗骂着了道,口中却喊不出来,只能看着面前的人摇摇晃晃、愈来愈模糊,抬手无力地朝他指了指,扑通一声磕倒在案头。
庾茂缓缓起身,看着他冷笑,听见外面两声闷响,遂掀帘而出,见王豫那两名亲兵晕倒在地上,心中大定,挥了挥手:“快将人绑了,我们留下空营,连夜赶回京城!”
“是!”
大司马许久未归,营中发现后派人来寻,却扑了个空,顿生惊慌,立即将消息报给王重之。王重之面色凝重,一面镇定安抚,另一面派出精兵循着路上留下的马蹄印冒雨急追过去。
王豫很快被雨水浇醒,却因被捆绑在马背上动弹不得,恨得咬牙切齿,破口大骂:“庾茂你这个奸诈小人!你绑了我有何好处!”
庾茂在前面猖狂大笑,回头看他一眼,得意道:“大司马还不知道罢?你现在可是犯了谋逆的重罪!皇上正等着你的项上人头!末将带你回京城,将你交到皇上面前,必能将功赎罪!你们王氏就等着被仇家灭族吧!哈哈哈哈!”
王豫一听面色大变,想到当初接那圣旨时便觉得十分古怪,此时再连着他的话一想,顿时将里面的弯弯绕明白过来,虽身上被雨水浇得透凉,心内却腾起熊熊怒火:“放屁!你回头看看,后面有二十万大军,荆州另有二十万镇守,加起来可是有四十万!京城内七拼八凑左挪右借,也不可能那么快凑出二十万来!你们又岂是我的对手!”
庾茂放缓马速靠近他,毫不在意地笑了笑:“丞相已被困在宫中,你大司马又被活捉过去,罪名一定,你们人头落地,王氏即便有百万大军,也不过是一盘散沙,还能成什么事?别做美梦了!哈哈哈哈!”
王豫听得差点口吐鲜血,挣扎半晌,气得拿头撞向马腹:“卑鄙小人!”
“尽管骂,再不骂可就没机会了。”庾茂气定神闲,一甩马鞭往前行去。
王豫本就脾性烈,这回让他激怒,更是气得目眦欲裂,趴在马背上将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而此时,王述之与司马嵘正在不远处的树林里避雨歇息,听到中气十足的骂声,王述之面色一紧,下意识握住司马嵘的手:“伯父的声音。”
司马嵘屏息静听,庾茂的名字与马蹄声夹杂在雨声里,不由大吃一惊:“他被庾茂捉住了?”
王述之点点头,想了想,急忙拔出身上的刀,左右摸了摸,割下附近的藤蔓:“打结!”
司马嵘心领神会,接过他割下来的藤蔓首尾相接,很快就做出来一道绊马索,将其中一头拴在树上。
“你在此处躲着,我去那边。”王述之低声吩咐,牵着藤蔓的一端跑出去,在道路另一边停下,也找了一棵树拴上。
骂骂咧咧的声音愈靠愈近,庾茂正得意,不料身下的马忽然被什么绊了一下,只听一声激烈的马嘶,不等他反应,立刻便是一个倒栽葱,将他狠狠摔在地上。
后面的人大惊,急忙勒停马,匆匆跳下去:“大将军!你没事罢?”
两侧林子里,王述之与司马嵘悄无声息地将藤蔓拉回,庾茂起身后四处看了看,却什么都没发现:“见鬼了!”
林子一侧忽然响起两声蛙鸣,别人不曾注意,王豫却觉得这蛙鸣声极为耳熟,顿时心中一动,连忙出声:“喂!快将我放下!我要出恭!”
庾茂正怒气横生:“出什么恭?憋着!”
“哈哈哈哈!胆小鼠辈,连让我出恭的胆子都没有!看来即便我王氏灭了,你们庾氏也永远成不了大器!”
“你!”庾茂咬咬牙,一挥手,“让他去,把人看好了!”
“是。”很快就有两名护卫将王豫拖下马,一左一右挟持着他走向边上的林子。
王豫循着先前的蛙鸣声走过去,微微眯着眼寻找,最后目光一顿,右跨两步,转身看着那两人,冷冷道:“跟这么紧做什么?还怕我跑了不成?”
王述之迅速探手,匕首将王豫背后手腕间的绳索割断。
王豫不等他割身上的绳子,双臂同时挥出,快如一阵疾风,同时敲在那两人的颈子上,立刻将他们击晕过去,随即回头朝王述之看了一眼,虽不明白他怎么会在这里,却是心中大定。
王述之递给他一把刀,低声道:“伯父小心。”
王豫笑着接过去,冲出林子就朝庾茂砍过去,庾茂闻风急闪,避开后一回头,惊得双目凸起,惊道:“你怎么……”见他又一刀砍过来,急忙抽刀迎击。
旁边的亲兵俱是大吃一惊,急忙围上来。
王豫乃身经百战之人,以一当十不在话下,可面对二三十人便有些吃力了,边打边道:“你们若有这个胆子便继续围攻我,后面的追兵怕是也不远了!”
庾茂听得面色一变。
王述之从林子里钻出来,见他们都围着王豫,便从背后悄悄靠近,对准一人,狠狠一匕割下去,立时溅血。
杀的是一人,倒下去的却有两人,王述之急忙转头,见司马嵘手握匕首,匕首尖端沾着血渍,大吃一惊,急忙拉着他往后退。
庾茂有所察觉,却看不清他们二人的相貌,惊怒道:“将那两人一并抓住!”
王述之心知司马嵘不会功夫,拉着他转身便跑,耳中忽然听到轰隆隆的马蹄声,心中大喜,高声喊道:“伯父!救兵来了!”
这一喊,庾茂心底狠狠一颤,不甘心地咬了咬牙。
王豫哈哈大笑,一刀将旁边的人砍刀:“再不跑可就来不及了!听这动静少说也有百十号人!你们是落荒而逃,还是束手就擒?”
司马嵘正撑着双膝喘气,闻言笑起来,直起身举起匕首,就近朝一匹马的屁股上狠狠刺一刺。
一通凄厉的嘶鸣,马吃痛狂奔而去,将庾茂等人惊得目瞪口呆。
王述之大笑不止:“庾大将军还不走?”说着也朝另一匹马刺过去。
庾茂接连丢了两匹马,面色惨白,想着再这么下去,当真就跑不了了,立刻下令:“撤!”说着便跃到马上,带着余部在雨中狼狈而逃。
第五十七章
王豫恨不得立刻将庾茂抓起来砍了,可惜敌众我寡,时间长了难免力不从心,虽然已经听到了马蹄声,但追兵离得尚有些远,万一等不到后面的人追上来,这一趟折腾可就白费力气了,还多搭上他一个侄儿,到时就算后悔也来不及了。
庾茂逃得心不甘情不愿,王豫放人也是放得心不甘情不愿,站在雨中望着他们逃远的背影咬牙切齿。
王述之见司马嵘沉默地收回匕首,抬手将他脸上细密的雨珠擦去,拉着他走上前,问道:“伯父怎么还未回荆州?晏清派人送信给你,你可曾收到?”
王豫朝司马嵘看了一眼,因夜色昏沉,并未注意到他不着痕迹抽出手的举止,只疑惑道:“什么信?”
王述之有些讶异:“自然是告知伯父京中的形势,他比我们早出城,该传的话早该传到了才是。”
“这倒是未曾收到。”王豫皱起双眉,拳头捏得咯吱响,冷哼一声,“看来是让庾茂那个奸人半路给截了,打的倒是好主意,差点着了他的道!”
眼下形势令人心底生恨,再加上阴雨连绵,抑得人透不过起来,三人陷入沉默,各怀心事,一直等到救兵追来,将他们带回营帐,才稍稍缓了几口气。
王豫气不打一处来,身上的湿衣也顾不得换,径直走到案前重重坐下。
司马嵘站在王述之身侧,抬眼看着掀帘而入的王重之,目光在他脸上巡视一圈,迅速垂眼遮住眸中涌起的恨意,双手在袖中握成拳,由于用力过重,身子显得有些僵硬,手臂微微颤抖。
虽说有幸重生到三年前,一切都可以从头开始,可上辈子他被人害死的事却不会就此在心头一笔抹去。要说恨,他恨的人不少,庾氏、父皇、王豫、王重之,还有许多……可他从不希望自己被仇恨缚住手脚,免得双眼蒙尘,行事出错。
这一世,王家与他尚不算有仇,不过见到王重之的瞬间,他还是不可避免地回忆起被一剑刺穿心窝的剧痛,那股痛楚忽地在全身蔓延开来,将他上辈子积攒了二十年的恨意全部从脑海深处牵引而出。
王述之立时有所察觉,侧头看着他,见他面色苍白,忙抬手在他额头摸了摸,似有些微热,心口顿时抽紧,对一旁的护卫道:“快去拿一身干松的衣衫来。”
“是。”
“再煮些姜汤。”
“是。”
王述之拽着司马嵘的手腕拉着他往里走:“晏清,快去将湿衣换了。”
司马嵘难得的顺从,只因他确实累得很,连着两个昼夜未曾好好歇息,又淋了许久的雨,这元生的身子虽比他自己的强上许多,可终究不是铁打的,若不是王述之开口,他都不曾发觉自己身上的寒意并非完全因为仇恨,而确实是身子有些吃不消了。
王豫父子此刻没有多余的精力注意到他们二人异样的亲密,只随意朝他们看了一眼又陷入沉思。
王重之道:“父亲,眼下我们是否要回荆州?”
“不!回荆州做什么?”王豫怒道,“皇上一纸诏书宣我们入京,又反咬一口称我们谋反,我们何必受这窝囊气?既然他说我们反,那我们反了他便是!”
司马嵘脚步顿住,侧头看着王述之:“丞相以为呢?”
“不妥。”王述之摇摇头,见他转身似要往回走,急忙将他拉住,眼底浮起一抹无奈的浅笑,“天还没亮,此事不急在一时,你先换了衣衫再说。”
王豫恨声道:“庾茂那厮已经逃回京城,我们也不能耽搁,这就拔营,连夜赶到京城,给他们来个突袭!”
司马嵘听到这话心神一禀,再次停住脚步,挣脱王述之的手转身走回去:“此行不妥,望大司马三思!”
王重之朝他看过来,见他虽从头到脚被雨水浇了个透彻,却不显半分落魄,不由添了几分审度:“你是?”
王豫不等司马嵘回话,冷哼一声:“述之身边一个下人,不知天高地厚。”言语间颇为不屑。
司马嵘不理他的冷嘲热讽,只淡然看着他,从容道:“皇上若有心栽赃陷害大司马,必当早早做好万全准备才是,而据在下所知,皇上深夜调兵乃临时之举、紧急之措,可见他也不知大司马要攻打京城,那道圣旨怕是有人从中动了手脚,大司马若是当真带兵前往,可就中了奸人的圈套,万不可冲动行事。”
王豫皱眉盯着他看了半晌,又看向王述之:“此人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屡屡出言阻止我的安排,究竟是何居心?述之,你一向识人分明,可别一时大意让他给糊弄了。”
司马嵘面不改色:“大司马觉得在下说得不对?上回提议大司马在荆州待命,由庾大将军领兵出征,难道错了?”
王豫让他噎住,冷哼一声。
王述之摇头而笑,捉住司马嵘的手捏了捏以示安慰,又重新放开:“伯父,你对晏清有成见,不过我的话总该听进去罢?攻打京城意味着谋反,其意义非同小可,万不可鲁莽行事。”
王豫沉着脸:“此事不必多言,我心中有数,皇上或许的确被利用了,罪魁祸首便是庾茂那奸诈小人,但若不是皇上昏庸无能,庾茂又岂能得逞?更何况,皇上对我们王氏的怀疑与日俱增,屡屡想着削弱我兵权,简直是恩将仇报!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趁此机会反了他!”说着便站起身,准备下令。
王述之急忙将他拦住,扭头看向王重之:“堂兄也是这么打算的?”
王重之面色凝重,他也是个粗人,却不像王豫那么暴脾气,静心想了想,道:“父亲,朝堂不比战场,在战场上,我们都听您的安排,但朝堂上的事,还是听一听述之的话较为稳妥。”
王述之见他表态,眸中添了几分笑意,看向王豫道:“伯父不妨去各营中转转,看他们是否与北上时一样士气高昂?我们手头有二十万大军,的确比京中的多,可这二十万大军劳师远征本就人疲马乏,如今打完胜仗刚刚歇下,更是士气松散,更何况粮草也所剩不多,这么攻到京城,有几分胜算?”
王豫负手踱步,最后走回案前道:“你说的没错,我这就下令,叫荆州大军前来支援!”
王述之见惯了他的固执,不以为意,抽出他手中的笔,见他横眉怒目,笑道:“伯父可曾想过,攻入京城后又当如何?皇上虽昏庸,却也没到天怒人怨的地步,若我们王氏取而代之,天下还有那么多世家大族难道会坐视不管?无论他们出于大义还是私心,必会联合起来对付我们。”
王重之皱眉点头:“述之所言在理,当下众多世家大族作壁上观,皇上拿他们无可奈何,仅凭司马家的势力与我们抗衡的确不易,可一旦宫中变天,形势就不可控制了,届时我们将会十分被动。”
司马嵘沉眸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心弦紧绷。
对于如此惊天动地的大事,他们商议起来竟一个个平静非常,似乎谋朝篡位在王氏眼中并不严重,也绝非一时意气,想必王豫的确早有此心。
王豫心中怒火正盛,根本听不进劝,扬声将门口的亲兵喊进来,果断下令:“拔营!连夜赶赴京城!”
司马嵘面色微变。
王述之急忙道:“伯父!我与堂兄皆认为此事行不通,你还要一意孤行么?”
王豫大怒,一拂袖将砚台挥到地上:“他不仁我不义!当年若没有我们王家鼎力相助,他们司马家能在江东坐稳皇位么?正所谓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如今兔尚没死,鸟尚未尽,他司马家的皇帝便要将我们斩草除根了!我们如此坐以待毙,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
王述之按住他手臂,眉目间气势陡增,半步不让的架势:“伯父!攻打京城必然损失惨重!若就此退兵,皇上根本动不了我们,何不退一步,逼着他将庾氏处置了?”
“处置了庾氏又如何?将来还会有张氏、李氏,没完没了!那狗皇帝不死心,就永远被奸人利用!”王豫面色因愤怒涨得通红,双目微赤,“我请旨北伐,次次遭拒,为什么?就因为他忌惮!他不想着将胡贼驱出中原,不想着收复北方大好河山,只想着对付我王氏有功之臣!这样的皇帝要他何用!倒不如我自己做!”
司马嵘脑中忽地一声嗡鸣,黑眸中腾起厉色,俯身拾起地上的砚台,抬手便朝他后颈狠狠砸过去。
王豫话还没说完,忽然顿住,双眼一闭,毫无预兆地软倒下去,竟是晕了。
随着一声闷响,营帐内陷入寂静,王述之目瞪口呆地看着举在半空的砚台,又顺着手臂转向司马嵘,脸上头一回显出震惊之色,盯着他半晌回不过神。
王重之也愣住,随后急忙将王豫扶起来,转头怒瞪着司马嵘:“好大的胆子,竟敢以下犯上!来人!”
“慢!”王述之迅速拦在司马嵘身前,顿了顿,眉梢微动,忽然笑起来,“敲得好!堂兄快去下令,让大军速回荆州!”
王重之脸上依旧是愤恨之色,不过大事为重,便点点头松开王豫走了出去。
王述之将砚台拿下来,顺便将司马嵘的手握住,转身看着他,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舔了舔唇,止不住笑意,捧着他的脸在他唇上啄了一口。
司马嵘急忙退开半步,并非出于尴尬,而是心中莫名升起一股内疚,他这一击,纯属私心。
“唉……对付粗人,果真不能讲道理,还是晏清的法子管用,不过这下手也忒狠了。”王述之笑着说完,打量他沉幽幽的黑眸,竟看不出喜怒哀乐。
司马嵘点点头算作默认:“这下丞相可以放心了,只是大司马醒来后,怕是又要耗费一番精力。”
“无妨,屡屡更改军令非明智之举,再磨一磨,大司马会妥协的。”王述之说完见他轻微晃了晃,面色一变,急忙将他扶住,抬手按了按他的额头,立即拉着他坐到一旁,端起姜汤尝了尝,“还是热的,快喝了。”
司马嵘点点头,接过来喝了。
王述之见他嘴唇正好贴在自己方才所碰之处,眸色微暗。
喝完姜汤,王重之掀帘而入:“外面雨势不小,回荆州不必着急,我已命他们暂停拔营,先歇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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