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大陆血族断代史 作者:唇亡齿寒
?格拉克曼,这是我的妻子娜奥米,我的侄女瑞秋。”
“很高兴认识你们,”那人用不知道该说是温和还是淡漠的语气道,“我叫埃德加?彭斯,是这艘船的主人。接下来我们要横渡大西洋,去往纽约,希望旅途中我们能相处得愉快。”
他伸出手。艾萨克的反应慢了半拍,略有些迟疑地握住他的手。埃德加的手很有力,但是非常冰冷……简直像具尸体。艾萨克毛骨悚然地想。
※
注释:
1出自莎士比亚《李尔王》。
作者有话要说:
52
52、恐惧风暴04
这艘船是埃德加的私人游艇,名叫“人鱼跳跃”号。艾萨克觉得这个名字很浪漫,虽然他们正在逃亡途中,不是享受浪漫的时候。埃德加介绍说,船上除了他,还有六个船员,包括厨师在内。
游艇收起了舷梯,在夜色中缓缓离港。一名水手把他们的行李送到了客舱。艾萨克一家站在船尾,眺望着逐渐远去的海岸。起初他们还能挥挥手,同护送他们的那对男女告别,但是很快,他们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海岸在夜色中成了一条蜿蜒的灰黑色曲线,只有起伏波涛上银色的月光才能标示出海与岸的分界。艾萨克一手牵着瑞秋,一手搂着妻子,心里想,我们大概不会再回来了,就算战争结束也不会回来了。这片陆地上埋葬了太多眼泪。妻子往他身边靠了靠,他觉得她大概也是同样的想法。
“再多看一眼吧,瑞秋。”艾萨克对侄女说,“我们也许不会再回来了。我们应该觉得庆幸,因为还有成千上万的犹太人没能逃出来。你的爸爸妈妈也没能……我们是最幸运的。”
瑞秋直视着前方那片黑暗。“为什么爸爸妈妈要死?”她问,“他们都是好人,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妈妈,为什么他们要死?他们做错了什么?”
艾萨克摸了摸她的头。“我也不知道,孩子,但他们没有错,也不该死。我也想不通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惨剧,好人遭屠,恶人当道。”
瑞秋的手臂收紧了,把她心爱的小熊紧紧搂在胸前。她的脸像罩上了一层面具,毫无表情,但艾萨克知道,她的内心必定十分痛苦。
“这时代是全盘错乱……1”女孩说。
埃德加宛如幽灵一般出现在他们身后,接口道:“可恨的冤孽,我生不辰,竟要我来纠正!2”
三人同时回头盯着他。埃德加施礼似的微微低下头:“想不到这位小女士小小年纪,竟很喜欢莎士比亚?”
瑞秋没有说话,只是带着些许敌意瞪着埃德加,似乎对他这个人非常抵触。艾萨克解释道:“她是受她母亲的影响。她母亲原是一位舞台剧演员,瑞秋耳濡目染,也知道了一些。”
埃德加点点头。“这孩子的父母……?”
艾萨克叹了口气。“真是一场悲剧。她父亲,也就是我的弟弟,在乡下经营一间伐木场。他们夫妻俩都是老实本分的人。但是去年,纳粹把他父亲抓进了集中营,她母亲本来也是要被抓走的,可她抵死不从,被士兵击毙了。这孩子藏在他们家的地窖里,那地窖废弃已久,幸运地躲过了士兵的检查。大屠杀一开始,我和我妻子就逃出了柏林,本来要去接我弟弟一家一起逃走,可等我们到了那儿……唉……”
他怜悯地看着瑞秋,“这孩子在地窖里躲了三天三夜,等我们找到她,她整个人都变了样。瑞秋从前很活泼,很爱笑,现在……”他摇摇头。
“我对你们失去亲人一事表示哀痛。”埃德加说,“不过请诸位放心,我是个讲信义的人,既然你们上了我的船,我就一定会保证你们的平安,除非我死了,否则谁也不能伤害你们。”
“万分感谢,彭斯先生。”艾萨克真诚地说,“您如此仁义的举动,应该受到世人的赞颂。”
埃德加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在意。“那些都是虚名,只有活下来的人才是真实的。”
“容我问一句,彭斯先生,您的这条秘密路线已经拯救了多少人?”
埃德加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多少人?我也记不清了。有像你们一样的犹太人,有法国的爱国人士,有英国的士兵,甚至也有德国人。我记得有一个被我送走的德国记者,他因为发表抨击希特勒的言论而遭到迫害。离开布雷斯特的时候,他流泪了。他为他满目疮痍、遭恶人把持的祖国流泪。”埃德加举起一只手,指着那逐渐远去的大陆,“‘可怜的祖国!它简直不敢认识它自己。它不能再称为我们的母亲,只是我们的坟墓。3’太多的无辜者惨遭屠戮,以至于人们都习以为常了。”
瑞秋说:“葬钟敲响的时候,谁也不再关心它是为谁而鸣。善良人的生命往往在他们帽上的花朵还没有枯萎以前就化为朝露。4”
“对,就是这样,亲爱的小女士。”
下弦月此时又躲进了云层里。海上一片黑暗,还浮起了一层薄雾。埃德加看了看乌云密布的夜空,道:“海上风大,我们还是进船舱吧。几位要不要吃一些夜宵?我的厨师来自法国巴黎,手艺绝顶。希望三位能赏个脸。”
“那我们恭敬不如从命了。”艾萨克说。
※
他们进了船舱。游艇上有一间装饰豪华的餐厅,他们走进餐厅时,圆形的餐桌上已摆满了食物和饮料,舒缓的乐声从唱片机里流泻而出。一时间,他们仿佛回到了歌舞升平的年代,没有什么战争,没有什么杀戮,一切都和平得令人心醉。
娜奥米喝了几口酒,然后说自己晕船晕得厉害,便先告辞,回客舱休息。餐桌上只剩下艾萨克、瑞秋和船主埃德加。
艾萨克经历了漫长的颠簸和逃亡,此刻才发觉自己饥肠辘辘。他大快朵颐,瑞秋也差不多。他们旋风似的扫过桌上的各色美食。埃德加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们,自己却不动刀叉,只是小口抿着一种黑红色的酒液。等两人吃饱喝足,埃德加叫人来收拾餐桌,然后送上可口的红茶和点心。自从逃离柏林,艾萨克就再也没吃得这么好过了。
埃德加举着酒杯,缓缓摇动,让酒液在杯壁上留下一圈残红的印记。
“今夜恐怕会有一场风暴。”他淡定地说,“天气有些奇怪,乌云密布,大海却异常平静。以我多年航海的经验,这正是暴风雨的前兆。”
艾萨克担忧地说:“我们还是第一次坐海船,什么都不懂,就全仰赖您和您的船员了。”
“不过不用担心,格拉克曼教授,我船上的水手经过千挑万选,都是最优秀的,舵手更是有二十年的航行经验。区区暴风雨阻拦不了我们的脚步。只不过风暴来袭时,船会十分颠簸,那是正常现象,请您和您的家人切勿慌乱。”
“我明白了。”格拉克曼说,然后转向侄女,“瑞秋,你听见了吗?船晃动是正常的,不要慌张。”
瑞秋黑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埃德加,“奸诈的心必须罩上虚伪的笑脸5――你到底是什么?”
艾萨克一愣。瑞秋问的不是“你是谁”或“你的身份是什么”,而是问“你是什么”,这说得好像埃德加不是人类,而是什么妖怪似的。他微微愠怒,斥责道:“瑞秋!太粗鲁了!不能跟别人这么说话!”
瑞秋没理他,依旧盯着埃德加,像严厉的法官瞪视一名嫌疑犯。
埃德加没有流露出受到冒犯的意思,而是颇为赞许地笑道:“人们都说孩童比成人更加敏锐,就像猫能看见人类看不见的东西一样。格拉克曼教授,您侄女的这份直觉价值和她等重的黄金,我能毫不夸张地这么说。”
艾萨克一头雾水:“您是什么意思?”
埃德加放下酒杯。
“这趟旅途,我们朝夕相处,迟早会暴露,所以我索性现在全说出来,免得以后遇到麻烦。”他双手十指交叉,放在桌上,坐姿端正,虽然头上没有戴冠,但那高贵的仪态有如一位现世的君王,“我没有谋划什么罪恶之事,帮助你们一家是出于全然真诚的目的。虽然我的身份让这句话显得不那么有说服力。”
艾萨克觉得头皮发麻。一道闪电恰好在此时闪现,照亮埃德加的侧脸,令他半边面庞苍白得像石膏像,另外半边则隐没在黑暗中,只剩下炯炯有神的蓝色双眸。
“我并非人类,而是吸血鬼。”
※
注释:
12出自莎士比亚《哈姆雷特》。
34出自莎士比亚《麦克白》。
5出自莎士比亚《麦克白》。
作者有话要说:
53
53、恐惧风暴05
艾萨克干巴巴地笑了两声。“埃德加先生,您……可真会开玩笑。”
埃德加神情严肃,脸上仿佛写了“我没开玩笑”几个字。他用不容置疑的眼神看着艾萨克。大学教授觉得自己像一只被蛇盯住的老鼠,在那恐怖的瞪视下只能两股战战。
埃德加眼睛一眨,那海洋般蓝色的眼睛转瞬之间就变成了鲜血般的猩红。
艾萨克吓得往后一仰,险些用椅子上摔下来。他抓住桌子边缘,稳住身体,垂着头,目光始终聚焦在桌上喝了一半的红茶杯里,根本不敢同那双血红的眼睛对视。他想起了那对护送他们的男女。他从未见过那两人进食,而且他们一直昼伏夜出,不到太阳落山绝不走出屋子。那女子身材那么纤细,却能杀死一整个哨站的士兵。是啊,除了“他们不是人类”之外,还有什么更合理的解释呢?
“你……你到底有什么目的?”艾萨克绝望地问,“你要杀了我们吗?”
埃德加嘴角一抿,扬起一个刻薄的笑容。“我千里迢迢把你们从德国弄到大西洋上来,就是为了杀了你们?那我早可以动手,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他端起酒杯,啜饮着那黑红的酒液。艾萨克不寒而栗地想,那该不会是鲜血吧?
“那您为什么要救我们?”艾萨克问。
埃德加放下酒杯,舔了舔嘴唇,有意无意地露出他尖尖的獠牙。他必是吸血鬼无疑了。艾萨克心中说。
“我是一个非常穷苦的人,受惯命运的打击;因为自己是从忧患中间过来的,所以对于不幸的人很容易抱同情。1”埃德加说,“我对你们的帮助是出于全然的善意。假如您不以我的行为来评判我的好坏,而以我的种族来评判我的优劣,那岂不是同纳粹没什么两样?”
艾萨克理智上承认他说得对,他非但没有做什么坏事,还对危难中的艾萨克一家伸出援手。就算他真是传说中吸食人血的魔鬼,那也一定是个好魔鬼。天使弃他们不顾,魔鬼却前来襄助。但是从感情上,他还是觉得有点难以接受。噢,哈姆雷特说得对,这时代早已全盘错乱了。
艾萨克抓着桌上洁白的桌布,出乎他自己意料,心情竟慢慢舒缓下来。他艰难地吞咽一口口水,说道:“送我们到码头来的那位女士曾提过,这条秘密线路已经帮助很多受到迫害的人逃到外国。莫非这线路也是您一手建立的?”
埃德加若有所思地敲打着自己手指的关节,“我只是这线路中微不足道的一环,而这条线路则是更大计划中小小的一环。现在,就在此刻,”他伸出手,指着舷窗,窗外的大海一篇漆黑,如同浓稠的墨汁,天空中翻卷着乌云,时不时有闪电的光芒从云层的间隙间透出,“这场席卷世界的战争并不只有人类参与。在这样的黑夜里,有我无数的同胞正在行动。在法国、英国、德国、波兰,在俄罗斯,在北非,在新大陆,在远东,在太平洋上,我的同胞们正沐浴着鲜血,同颠覆世界的阴谋作斗争。”
他垂下手臂,转过头注视着艾萨克,“您既然乘上我的船,那么早晚有一天会知道这件事――”
艾萨克不由地倾身向前,想要更清楚地听见埃德加说话:“什么?”
“所有的吸血鬼都分成了两个阵营,彼此之间殊死搏斗,为了能在这世界上立足,无人能置身事外。真正在幕后谋划、策动战争的不是人类,而是我的同族。他们企图通过这场战争占领世界,建立他们的理想国――人类是奴隶和家畜,吸血鬼则是全能的主宰。”
艾萨克觉得心惊肉跳。埃德加的叙述很平静,却让他的心如同风暴中的一叶扁舟那样剧烈地起伏。他几乎可以想象出来,那些护送他们的黑衣人是如何在夜幕下悄无声息地行动,赌上性命而征战。那对送他们到码头的男女在任务结束后,是否还要回到夜晚的战场上?在人类看不见的地方,还有多少决定世界命运的战争正在悄悄进行?
他本能地望向瑞秋,心想这种事情不该让孩子知道。瑞秋听了肯定会吓个半死,那可怜的孩子已经失去了亲生父母,不能让她再受打击了。然而瑞秋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手里捧着一杯苹果汁。当埃德加说完后,她淡淡地开口:“地狱和黑夜正酝酿成这空前的罪恶,它必须向世界显露它的面目。2”
埃德加急促地笑了一声。“这位小女士真是冷静非凡,或许将来你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呐。”
瑞秋扭过头,不说话了。
“总之,”埃德加对艾萨克说,“我不过是个运输员,因为我在海上讨生活,熟悉海路,手里也有几艘好船。我把血族和人类的战士送到前线,再把伤员和平民送到后方,就这样在海上来来回回。”
艾萨克惶恐地说:“我只是个平凡的人,不值得您把这么大的秘密告诉我。”
“这不算什么秘密。”埃德加说,“我也不怕您说出去,反正不知道它的人大约也不会相信您所说的。”他自嘲地笑了笑,“这世界正是因为有千千万万像您一样‘平凡’的人才能正常运转,况且这事与每个人都切身相关,您当然有资格知道。”
“我原本以为……这只是……普通的战争。”艾萨克望向窗外,艰难地说,“我们习惯了遭到蔑视和驱逐。我们这个民族一直饱受磨难,每个犹太人从懂事起,父母就会给他讲耶路撒冷陷落和圣殿被毁的故事。那已经是很久远之前的事了,可我们依然记得,因为从那个时候起,我们就一直在流浪。”
埃德加靠在椅子上,双眸中猩红的光芒慢慢熄灭:“我们又何尝不是。”
“我真是不敢相信……”艾萨克将脸埋进双手里,几乎无法平顺地呼吸。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鼓起勇气,重新抬起头。
“您觉得我们能获胜吗?”他问。
埃德加扬起眉毛表示惊讶。艾萨克刚才说“我们”。他已经接受了自己和一群吸血鬼站在同一阵营的事实。
“当然。倘若没有取胜的决心,我们何必再去战斗。”
“可是人们依然在死去,有数以万计的人仍在受苦。”
“战争从来不是一朝一夕间就能打赢的。吸血鬼和人类之间的战争持续了千年,这次不过是新的一场。可是,请你相信,格拉克曼教授,‘教会别人杀人,结果反而自己被人所杀;把毒药投入酒杯里的人,结果也会自己饮鸩而死,这就是一丝不爽的报应’3。而阿道夫?希特勒和他的党羽,还有支持他们的幕后黑手,他们手上的血迹,就算用大洋里所有的水都洗不净,那一手鲜血倒要把一碧无垠的海水染成一片殷红4。”
艾萨克浑身颤抖,混杂着恐惧、愤怒和激动。一想到屠杀的凶手将要付出惨重的代价,他就仿佛呼出了一口憋在胸中已久的浊气。然而即便对凶手的惩罚再严厉,死去的人也无法活着回来了,只有活着的人要承受悲痛。艾萨克心想,我的确是一个敬重生命的人,每个人都应当等同地敬重自己和他人的生命,我们生而为人,这是理所应当的。但是对于肆意杀人的凶手,就没有必要敬重他的生命了,因为当他对别人举起屠刀的时候,就意味着他已经放弃了自己身为人类的资格,既然连他自己都不敬重自己,别人又何需敬重他呢?手刃凶手,连“杀人”都算不上,因为被杀死的东西早就不算是“人”了。
他问埃德加:“您是吸血鬼,您相信上帝会公平和奖惩世间的善恶吗?”
埃德加的手指摩挲着酒杯,若有所思地说:“我相信天道的车轮循环往复,不论是行善还是作恶,迟早都要受到报偿。但是有没有上帝?这我可说不准。我只知道,命运反复无常,假如它真的是被某位神o所支配的,那这位神肯定热衷于玩弄人类的命运。他杀死我们的爱人,然后让活着的人不得不忍受内心的煎熬。对于你们人类,这样的煎熬最多只有几十年。但对于我们血族,它意味着无穷无尽的苦痛。”
埃德加说着,皱起了眉头。他看起来像在忍受着什么巨大的悲伤,时光和伤痛磨砺着他脸上的线条,让他如同被海水一复一日拍打侵蚀的岩石那样饱经风霜。他宽阔的肩膀微微弯曲着,宛如承受着命运那令人难以想象的重量。他的眼睛……艾萨克心痛地想。就算是对人世间的生离死别一无所知、生来就无忧无虑之人,看到他的眼神也会为他心碎。
“您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人吗?”艾萨克问。
埃德加嘶哑地说:“我曾有一位爱人,我爱他胜过自己的生命和灵魂。”
听到“他”这个字眼,艾萨克不由地愣了愣。不过他没有那么保守,大学里开放的风气也让他比较容易接受这些。
“他死了?”
“他被夺走了。他死去了,然后化作海上的幽灵,只有在夜雾和风暴中才会出现。”
艾萨克不知道他这个所谓的“化作海上的幽灵”是字面上的意思,还是某种诗意的比喻。
埃德加继续说:“为了寻找他,我已在海上漂泊了两百余年,其间不过匆匆见了他数十面。你告诉我,究竟是什么力量在折磨我们?是什么力量让我们一次又一次地相逢和别离?”
※
注释:
1出自莎士比亚《李尔王》。
2出自莎士比亚《奥赛罗》。
3出自莎士比亚《麦克白》。
4出自莎士比亚《麦克白》,原文为:“大洋里所有的水,能够洗净我手上的血迹吗?不,恐怕我这一手的血,倒要把一碧无垠的海水染成一片殷红呢。”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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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恐惧风暴06
艾萨克在椅子上不安地扭动。
“彭斯先生,我也失去过重要的人。我的弟弟被送进有去无回的集中营,弟妹惨遭杀害。他们都是我至亲的人,我因失去他们而遭的痛苦,想来不比您少。我觉得――我也常常和瑞秋这么说――我们决不能忘记亲人的死,不能忘记这血海深仇,但也不能总是沉浸在苦痛中无法自拔。活着的人总要继续走下去。我对您的遭遇非常理解,因为我明白这种心情。但是,彭斯先生,我想您的悲伤并不全是来源于爱人的死亡,更多的是源于您执着的念头。您说过,您寻找了他两百年,这两百年时间您完全可以花在别的地方,开始一段新的人生,然而您把这时间用在追寻自己痛苦的根源上,这只会上痛苦累加得越来越多……”
“砰”的一声巨响打断了艾萨克。埃德加拍案而起,身体前倾,越过桌面,一手撑着桌子,一手攥住艾萨克的衣领。他的双眼中红光暴射,锋利的獠牙伸出嘴唇,他身上暴戾的魄力如同一只巨掌,可以轻而易举地将艾萨克碾碎。艾萨克这时才真正领会“吸血鬼”这个词的含义。
“你怎么敢这么说!”埃德加吼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不过是活了区区数十年的人类,居然敢跟我谈什么‘理解’!真是妄自尊大!”
天气并不寒冷,艾萨克的牙齿却在打战。
“他不是什么好人,他杀人越货,视财如命,所以即使有一天死无葬身之地,我也丝毫不觉得奇怪。可我爱他!哪怕他是个有这么多缺陷的人,我也爱他!”
埃德加的拳头越发用力,衣领勒紧了艾萨克的脖子,让他喘不过气。
“然而大海吞噬了他的生命,却又把他还了回来,给了我那么一丝渺茫的希冀,让我以为可以与他团聚。这么多年,抱着这种可悲的希望在海上流浪,就像溺水的人抓着一根浮木,越是希望,就越感到绝望!我能短暂地见到他,可我知道,他是永不回来的了,永不,永不,永不,永不,永不!1”
突然之间,他仿佛失去了力气,退回桌子那头,颓丧地缩在椅子里。
“我本来都打定主意和他一起去死了。”他声音颤抖,有如隐忍着巨大的痛苦,“我命人打捞他的船,修复它,把它带到我身边。我已经准备好乘着那船去往海上,然后死在那里,像他一样葬身海底,就让大海吞噬我的骨灰,送我去他身边。但是那艘船在半路上失踪了。我不信命运会同我开这种玩笑,于是出发去寻找它。我找了很久很久……直到我也记不清的年代,我听一个遭遇过海难的水手说,他在海上遇见了幽灵船。”
埃德加抬头看着艾萨克。他的眼睛里满是悲伤,似乎都快要溢出来了。
“那是他的船,我一听描述就知道。他也在船上。我想在他死去的那一刻,他的亡灵就附在了那艘船的残骸上。他就像从前那样,指挥他的亡灵属下,在他挚爱的大海上遨游。他是为了不让我死,才以那种形式重返尘世。我们的命运就像织锦背后的绣线一样交织缠绕在一起。他们,连同我一起,被束缚在了这个世界上。这就是可憎的命运对我所做的事。”
他的声音褪去了恼怒,恢复成先前冷静平缓的腔调。
“所以,格拉克曼教授,您对这事完全不了解,就不要妄自发表评论了。”
艾萨克惶恐地低下头:“我很抱歉,我不是有意要冒犯您的,请原谅我。”
埃德加没有搭腔,只是出神地凝望着舷窗。窗外,大海产生了奇妙的波动,一场风暴即将来临。
※
笃、笃、笃。有人在敲餐厅的门。
埃德加闭上眼睛,冷静了一会儿,然后说:“进来。”
一名水手推门而入。
“彭斯先生,出了点儿麻烦。”
“发生了什么?”
“海上出现了德国军舰。”
埃德加挑起眉毛。这个大概不在他的计划之中。艾萨克猜测。
“怎么可能……”吸血鬼嘟囔着,“我去看看。”
他对那水手比了个手势,“带格拉克曼教授和瑞秋小姐回舱房。”
艾萨克推开椅子,站了起来。“彭斯先生,请让我跟您一起去吧!”
“这个时候您就别添乱了,”埃德加冷冷地说,“如果真是德军的军舰,那么恐怕免不了会有摩擦,甚至可能发生战斗。舱室里比较安全。”
“如果真的发生战斗,请让我也参加!我是男人,我的家人也在这艘船上,我必须保护她们!”
“你会用枪吗?”
“如果是手枪的话,我会用。”
埃德加上下打量着他,似乎有些钦佩的样子。他对那水手扬了扬下巴:“带女孩回格拉克曼夫人那里。”
瑞秋乖乖跟着水手走了。离开餐厅前,她回过头说:“啊,可怕!可怕!可怕!不可言喻、不可想像的恐怖!2”
埃德加问艾萨克:“她是什么意思?”
“她觉得害怕。”大学教授说,“虽然她表面上不表露出来,可是她仍会觉得害怕。自从她父母出事后,她就只会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情感了。”
“奇怪的女孩。呵,但总比对死亡一无所知且毫无畏惧的人强。”
他撩开西装外套的下摆,从腰上解下一把手枪,扔给艾萨克。艾萨克熟练地检查子弹,给手枪上膛。当埃德加对他投以惊讶的目光时,他笑着回答:“逃亡的路上学了点。”
他们一道登上甲板。和他们刚刚登船时的风平浪静不同,现在海面上刮着强劲的风,海浪高高涌起,拍碎在船舷上,白色的泡沫溢上甲板。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浑身湿透。天空中的闪电愈发频繁,就连艾萨克这种对海上气象完全无知的人也能明白,马上就会有一场暴风雨。
埃德加来到右舷,艾萨克紧随其后。吸血鬼扶着船舷的栏杆,眯起眼睛眺望漆黑的海平线。
“是德军的鱼雷艇。”
艾萨克伸着脖子,把眼睛都瞪得酸痛了,也没在夜色中看见半艘鱼雷艇。吸血鬼的视力肯定比人类好很多。他想。在德军的哨站那儿他就已经见识过了。
“奇怪,怎么会这样。”埃德加喃喃道,“我们在海军那边有内线,根据他们送来的情报,今夜这片海域不应该有舰艇……”
他向船头移动了几步,“只有一艘……德军的鱼雷艇一向是好几艘编成一组,集体行动的,一艘……有可能是掉队了。”
一名水手跑上甲板,对埃德加叫道:“先生!他们发来电报,询问我们为何会出现在这海域,而且要求我们停船接受检查,我们怎么回复?”
埃德加蹙着眉头:“就说我们是私人游艇,出来游玩的。”
连艾萨克都觉得这借口烂极了。
“向他们靠过去。他们要检查,那就让他们检查。”
艾萨克惊道:“彭斯先生,这怎么行!”
埃德加瞄了他一眼:“放心,我不会把你们交出去的。这是我们惯用的伎俩,停船接受检查,然后趁机上到对方的船上去。就算是训练有素的士兵,也不过是人类,不可能是我的对手。”
艾萨克发起抖来,不知道是被寒冷的海风吹的,还是被埃德加话语中的残忍吓的。他难道一直都用这种方法,杀光一整船的士兵,丢下一艘满是尸体的空船,然后逃之夭夭?
或许是因为风浪和海流,两艘船迅速地朝彼此靠近。现在连艾萨克也能看见那艘舰艇了。鱼雷艇比巡洋舰或驱逐舰小得多,但是同“人鱼跳跃”号这艘私人游艇想必,那就是庞然大物了。而且游艇上没有武装,如果爆发海战,那他们只有被击沉的命。
舵手领了埃德加的命令,正在向鱼雷艇靠拢,表现出恭顺的姿态。德军舰艇大概不知道这艘小小的游船上竟然载着吸血鬼吧?
两艘船现在已经靠得很近了,对方的船上亮着灯,借着那灯光,艾萨克可以看见甲板上一个个全副武装的士兵。
埃德加扶着栏杆,突然朝海里吐了口口水。
“操蛋的东西,”他咒骂道。艾萨克想不到他看起来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竟然会骂出这种脏话。他到底是跟谁学的?
“怎么了,彭斯先生?”
“那边也有个吸血鬼!”
随着一道青白色的闪电划过夜空,“轰隆”一声爆炸般的巨响,疾风中飘起了冰冷的雨点,像无数针尖一样砸在人身上。暴风雨终于来了。
恋耽美
分卷阅读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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