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绳街6号 作者:如斯少年

    第 2 章

    “死丫头！跟谁学的！嘴上养小雀儿的死妮子！”长顺家的一巴掌打过来，打得她后脑勺生疼。

    她龇牙咧嘴地捂着脑袋，回头生气地看着那跟着来的妇人。哼！早不来晚不来，干嘛偏偏下雨天来看房子啊？还嫌他们家不经忙的啊？明明知道他们这一带外面下大雨里面就下小雨，还偏偏这个鬼天气来……莫不是想撬杠子？

    她一边带她们走向南屋，一边偷眼看着后面那个妇人。她里面穿着一件姜黄色的衬里，外面是一件咔叽色夹袄。额上的刘海全部用头油抿在后面，结成一个大大的发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有些暗黄的脸。她嘴唇薄薄的两片，左右相看房子的时候，牙齿总是不经意咬着下嘴唇，咬得发白的嘴唇上一溜儿整齐的齿痕。

    南袖偷偷端看了半天，心里也说不出喜欢还是讨厌。外面的环境看得差不多了，长顺家的拿胳膊肘捅捅她，南袖才反应过来，赶忙将脖子上挂着的家里的全部钥匙取下来，在手上排成一排，拣出开门的那只，然后走上前去把门锁打开。

    推开门，潮湿的霉味迎面扑来。她低头猛咳嗽了两声，又赶忙顺过气，请他们一个个进来。南袖这次跟在最后，这才发现那妇人身后坠着的小尾巴。

    那小尾巴比她矮一头，一身蟹壳青的的确良短袖短裤，说不出的老气横秋！南袖正要一通鄙夷，那人忽然转过身来，用滴溜溜的大眼睛向上看着她。荼白色的脸，俊秀的下巴，趁着那嫩藕似的细胳膊细腿，真像是用象牙雕出来的人似的！可就是这样的人脑袋后面，居然抓着一个小辫子，真像个小女娃一样！南袖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面前的小男生被她笑讪了脸，赶忙低下了头，不住地用脚蹭着小腿肚子，用不住地用眼睛瞟着她。南袖也正用眼睛偷偷看着他，两个人的眼神像捉迷藏一样玩了半天，然后她突然伸出手，将腕子上的五彩手链退下来递给那小男生。那小男生向后退了退，才上前接过了它。

    待到那小男生带上去，南袖又忍不住笑得蹲在地上揉肚子——她真没想到那人比她的手脖子还要细！那小男生看着她蹲在地上捂着肚子笑个不停，赶忙把链子退下来还回去。南袖还以为他这是生气了，就赶忙又塞回他的手里，说：“要不你带在脚脖子上也行！”

    南袖正说着，她妈突然从屋里出来了——想是刚才小弟因为这一番动静吵醒了，现在总算好生哄睡下了。家里拢共就一把伞，南袖赶紧冲上去把伞递给她。好在天渐渐不下了，只是偶尔落几滴雨珠子也是无碍的了。她妈迎面一把撇开雨伞，踮着脚狼狈地在砖头上走着步子，走到院门口便探着腰破口大骂：“哪个死人哟！鱼鳞片就是随便扔的啊？这一下雨全从水沟子里漫出来了！你看看你看看这白花花的一片：咦——到底是哪个作死的呀？欺负我们六号在尾巴尖上是不是？……”

    南袖看着她妈对着街口一通乱骂，手上提着褂子向前伸长了脖子，像一只鸭被捉住了脖子一样。那褂子被向上提着，腰上露出一圈圈死白的肉，上面满是妊娠的痕迹……看到这一幕，南袖突然产生一种羞耻的感觉。

    她妈终于从无人理会的战场上退下来，骂骂咧咧地走到南屋跟前，然后换了一张笑脸……南袖退了出来，走到屋里，看着守在脸盆前的小琴，坐在席子上玩脚趾头的慧慧，还有席子上吐着口水呼呼大睡的小弟，突然生出一种厌恶的感觉……

    ☆、第二章

    南袖看着手上的剪刀，脑子仍是嗡嗡作响。怎么做了什么？刚才那个人是她吗？南袖看向卧室的镜子，里面那个人满眼鲜红，全身都在微微颤抖。她盯着镜子里那张仿佛毒瘾发作版享受的脸，仔细地盯着。微光闪烁，镜子也似变了形。里面的脸越来越陌生，越来越诡谲，渐渐的，渐渐的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是那个人！

    那地上躺着的又是谁呢？她惶惶地转动脖子，仿佛听见骨头咯吱咯吱的响，她的全身也一下子变得像骷髅一样一碰就碎。地上躺着的那个人穿着黛螺色短裙，艾绿色的短袖，微卷的黄栌色发梢掩住了半张脸。她眼睛突然睁得老大——是她，是她！

    南袖突然从噩梦中醒来，“啊——”的一声，惊恐地看着四维。还好，不是晚上，也没有那个凄厉的月亮，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她直起身来，身上早已是一身冷汗。上衣腻在皮肤上，胳膊上，是睡觉时压出来的浅浅的印子。

    她怎么在这里睡着了？她记得她刚才从巷口一路走到巷尾，看着麻绳街六号的门牌推门而入。她家人都没在，是去小琴家里走亲戚了吗？她拿着钥匙，手里摸着那被磨得光滑的缺口，却没有进去。她退了几步，转身向南屋走去。

    南屋的钥匙就放在窗台第二个花盆下面，那是她和小庄两个人的秘密。她记得以前她还老笑话他，说钥匙就这么大大咧咧地压在花盆底下，也不怕偷儿偷了去？她记得那时候小庄笑着说莫怕莫怕！家里有什么东西要偷儿惦记的？

    现在，怕是更没有惦记的了吧？

    一楼，小庄和他母亲一起住的地方，也是一个成衣铺子，以前这里堆满了布头。小庄性子清净，身子又生来就不足，晚上稍大点儿声音就睡不着觉。所以他总是一个人住在二楼的那个小阁楼里。

    南袖拾步走向二楼小阁楼，酒杯跟的高跟鞋踩在松软陈旧的梧桐木台阶上吱吱作响。攀上二楼，南袖要弯着腰才能走进。等坐在床上，抬起头，几乎便可以碰到天花板了。

    二楼的小阁楼很小，原本只是储存些杂物的，却被当做的小庄的卧室用。记得那时南袖从不嫌弃阁楼小，反羡慕小庄小小年纪就有了自己的房间。她那时候和弟弟妹妹并母亲睡在一张大通铺上，每次晚上去解手都要踢翻一堆的鞋子。

    记得那时候他们经常在这里并排坐着。阁楼靠床的地方有一个大窗户，松松软软的阳光从那层缃色的窗纱上透过来影在地上，一小格一小格的，真是玲珑可爱！那时候庄姨会拿着一小碟枣糕递上来，说阿袖啊，小庄可比你小两岁，你可不要欺负弟弟啊！小庄身体不好，你要多照顾弟弟知不知道？南袖重重地点头。

    每天两个人就在这里吃枣糕，喝庄姨做的酸梅汤，拿梧桐花吹喇叭，拿叶子茎拔河完。南袖已经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了，可她好不喜欢她的那些弟弟妹妹的！小琴总是闷不吭声，慧慧就知道一天到晚流鼻涕，小弟就会哭个不停！每次她妈出去把弟弟交给她照看她就头大——她永远都不知道小弟哭到底是饿了还是想撒尿，要不就是什么原因都没有，他就会哭嘛！所以每次她妈回来都要拿鸡毛掸子一通打，打得她胳膊上青一道紫一道的。

    所以她就喜欢找小庄玩啊！而且小庄跟街上别的男孩子都不一样，乖乖的，不吵不闹的，也不欺负女孩子。哪像巷口那家的小顺儿，没事儿就会拽她的辫子！还那么笨，每次都是她追得他一顿抽揍！人家都是六号的阿袖是个从小条儿就顺，是个美人坯子！可惜没爸管，又从小被她妈打皮实了，活脱脱就是个疯小子！

    她才不管别人怎么说呢，反正她有小庄就好了！可惜不知怎么的，小庄总是瘦瘦弱弱的，每次油菜花烂漫的时候她拉着他去摘狗尾巴草编小兔子玩儿，他总是没走两步就两手撑着双腿喘个不停。他也总是这么瘦，白瓷似的脸上没有肉，清俊的神色仿佛都是浮在五官上的。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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